13 丽泽(第4/7页)

“一点也不清楚,伙计,”杰里纠正她,而她继续低头凝视还没吃的食物,“完全不清不楚。那些赔偿金一直到应付日期的六个月后才付清。迟付。依我浅见,这一点值得详加探讨。问题是,是谁拉了小瑞一把?根据我们的情报,全世界都在找他。酒厂也好,债权人也好,警方也好,当地民众也好,人人都磨好了菜刀等他出现。结果有一天,宾果!诉讼撤回,监狱铁窗的阴影消散。怎么会?原来小瑞跪了下去。他的神秘天使是谁?是谁帮他偿债的?”

在杰里发问的过程中,她已经抬起头。让杰里讶异的是,她脸上忽然绽放出光芒四射的微笑,转眼间她朝杰里背后挥手,对面的杰里看不见,只好望向天花板镜子,才瞥见金光闪闪的电光蓝色西装,主人满头黑发,涂了层层发油。来到两人中间后,这位依比例缩制的华人伸出两只弯起来的手,摆出拳击手打招呼的态势,圆胖的脸托在一对强有力的肩膀上。这时丽姬尖着嗓子叫他过来。

“刁先生!怎么这么凑巧。这位是刁先生!过来过来!尝尝牛排。好好吃哟。刁先生,这位是杰里,英国记者。杰里,这位是我一个非常要好的朋友,对我照顾很多。他是在采访我,刁先生!我呀!好刺激哟。访问的内容都是在万象的事,跟我一百年前帮过的一个小飞行员有关。我的底细,杰里一清二楚呢。他真神奇啊!”

“我们见过面。”杰里说着龇牙咧嘴地笑。

“当然。”刁说,态度同样快乐。他开口时,杰里再度嗅到那种熟悉的气味,是杏仁加玫瑰水,是他前妻热爱的气味。“那当然,”刁重复,“你是那个赛马记者,对吧?”

“对。”杰里说,微笑已经向两旁撑到嘴角将近裂开的地步。

当然,随后杰里的世界观翻了数次跟斗,而他必须兼顾的事多如牛毛,其一是对老刁的幸运出席表现得与在场其他人一样惊喜;其二是握手,感觉有如承诺着未来的和解;其三是拉来一张椅子,请服务生端酒送筷子以及其他东西。做这些动作的同时,萦绕在他脑海的与刁先生几乎无关,也与他忽然现身无关。这段记忆在往后事件允许的情况下,永远逗留在记忆中。萦绕在杰里脑海的是丽姬一看见他时的脸部表情,在她的英勇细纹牵出欢颜前半秒的表情。这副表情比任何事物更能对杰里阐述她身上的矛盾:她坐困牢笼时幻想的美梦;她那借来的个性,仿佛披上这样的伪装她就能暂时逃脱自己的命运。刁先生当然是她找来的。她别无选择。让杰里讶异的是,圆场与他都没有料到这一招。瑞卡度一案,无论实情是什么,对她而言都属于极烫手的山芋,无法单独处理。刁先生一进料理店,她的灰眼珠中流露的不是如释重负,而是听天由命:大门再度在她面前轰然关上,乐趣也告一段落。“我们就像该死的小萤火虫,”孤女有次低声对杰里说,激动地抱怨着自己的童年,“背着该死的火到处跑。”

另一方面杰里立即体会到,刁的出现对于行动本身而言当然是天降大礼。如果情报非得回传给柯,通过刁先生这渠道远比丽姬·伍辛顿来得无限美好。

她亲完了刁,将他交给杰里。

“刁先生,你是我的见证,”她宣布,企图把这场面当成一场阴谋,“你千万要记得我说的每一个字。杰里,继续问吧,就当他没在这里。我是说,刁先生比坟墓还安静,对吧?亲亲。”她说着再度献吻。“好刺激哟。”她又说,三人逐渐在友善的气氛下聊了起来。

“这么说来,威斯贝先生,你是想写什么?”刁询问,态度全然亲切,一面将牛排塞入嘴里。“你是赛马记者,干吗专找小美女的麻烦?”

“有道理,伙计!有道理!找马麻烦还比较安全,对不对?”

三人开怀大笑,互相回避彼此的眼神。

服务生端来半瓶黑带苏格兰威士忌,放在杰里面前。刁先生扭开软木塞,以鉴赏家的姿态先嗅一嗅再倒酒。

“他想写的是瑞卡度啦,刁先生。你难道不明白吗?他认为瑞卡度还活着呢。那该多好!其实现在的我对他已经没有感情了,不过他能回来团聚一下应该很棒。想想看一起吃饭时多热闹!”

“是丽泽跟你说的吗?”老刁边问边为自己倒了两英寸威士忌,“是她跟你说瑞卡度还活着?”

“谁?老兄?我没听懂。刚才那个名字我没听懂。”

刁先生以一根筷子指向丽姬。“是她跟你说瑞卡度还活着?那个开飞机的?那个瑞卡度?是丽泽跟你说的?”

“我向来不透露消息来源的,刁先生,”杰里说,态度同样亲切,“记者乱编的时候,都这样说的。”他解释。

“赛马记者,对吧?”

“没错,没错!”

刁先生再度大笑,这一次丽姬笑得比他更大声。她再度慢慢失控。也许是酒精作祟吧,杰里心想,也许她喜欢喝更烈的东西,而这杯威士忌正中下怀。还有,如果他再叫我赛马记者,也许我会采取防卫措施。

丽姬再开口,应付场面:

“噢,刁先生,瑞卡度以前多幸运哪!想想看他当时,有印支包机,有我,所有人都归他管。当时的我呢,在那家小航空公司上班,是老爸认识的一些好心的华人,而瑞卡度像所有飞行员一样,做起生意来轰轰烈烈,搞了一大笔烂账,吓死人了。”她挥一挥手,请杰里共襄盛举,“我的天啊,他甚至想拐我去搞他那种骗人的事业,真是的!卖什么威士忌的,结果忽然间,我可爱的华人好朋友决定换飞行员。他们帮他还债,定期发给他薪水,请他飞一架老爷飞机——”

杰里这时在不归路上跨出第一步。

“瑞卡度失踪时,飞的可不是什么老爷飞机,好友。他飞的是全新毕奇,”他刻意纠正丽姬,“印支包机名下从来也没有毕奇飞机。现在也没有。我的编辑从头翻到尾找遍了。他用的是什么方法,别问我。印支包机从来没向人借过毕奇,也从没租过,更从没摔过毕奇。”

刁先生再次开心大笑。

刁是个非常冷静的主教,阁下,库洛警告过他。帮柯先生治理旧金山教区五年,成效卓著,缉毒署在他身上找到的最大的罪过,不过是他在假日清洗劳斯莱斯。

“嘿,威斯贝先生,说不定是丽泽帮他们偷来的!”刁先生以半美式英语腔调大喊,“说不定她晚上去别家航空公司偷飞机咧!”

“刁先生,那样讲多调皮呀!”丽姬大声说。

“怎么样,赛马记者?你觉得怎样?”

三人谈笑的音量这时大到令人侧目,有几人转头看他们。杰里从镜子里看见,心中多少期望柯在其中,希望看见柯那种船民的扭曲走姿,穿越柳条门朝他们摇摆前进。丽姬连忙口没遮拦地加话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