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查理·马歇尔之友(第3/9页)

“美国安全人员。”他以难听的法文吼叫,接着朝旋转门边的两人咆哮,一路闯进停机坪,继续往前挺进,不断料想着背后有人命令他止步或对空鸣枪,或在开枪作乐的气氛下连鸣枪示警也省略,直接送上一枪。他怒气冲冲地走着,带有粗暴的权威,晃着肩袋,以沙拉特的作风来分散注意力。在他前面,六十码,迅速减为五十码之处,停了一排单引擎空军教练机,没有标志。更远处是圈地,以及货物仓库,号码从九到十八。在仓库更远处杰里看见一簇飞机棚与停机湾,以中文外几乎各种语言标明“禁止进入”。杰里来到教练机前,以傲慢的大步走过,仿佛正在进行督察。教练机以牵着铁丝的砖块固定。他稍停脚步,却没有完全站住,不耐烦地以羊皮靴踢踢砖头,拉拉副翼,摇摇头。在他左边的沙包掩体里,一组地对空射击人员无精打采地看着他。

“你干吗?”他们以法文问。

杰里半转身,以双手围成喇叭说:“帮老天爷看天空啊。”他以标准美语说,生气地指向上天,继续向前走,最后来到高高的圈地。圈地敞开,仓库则在他前方,通过后,机场与塔台都将看不见他。他走在破碎的水泥地上,裂缝长出茅草。视线所及处不见人影。仓库以挡雨板搭建,三十英尺长,十英尺高,以棕榈叶罩顶。窗上的木板注明“无雷管炸弹碎片存放处”。另一侧,有一条被踏烂的泥土路通往停机棚。杰里从裂缝中看到停放的货机,色彩有如鹦鹉。

“给我逮着了吧。”杰里大声自言自语,进入仓库另一侧安全地带。这时,如同寂寞行军数月后首度见到敌军,前方清清楚楚摆了一架破烂的蓝灰色DC4卡菲尔,肥如青蛙,蹲在破碎的停机坪上,机鼻打开。柴油从右引擎如黑雨般迅速滴落,一名瘦长如纺锥的华人戴着满是军方标志的航海帽,站在装货区下抽烟,清点货物。两名苦力来回忙着搬布袋,另一名则以古老的起重机运送。他脚边有群鸡猛刨地。在机身上,德雷克·柯赛马招牌的颜色褪色,上面以火红漆上印支包机,前三个字母与后两个字母因进行整修而不见。

“噢,查理啊,他有金刚不坏之身,完完全全百战不死!查理·马歇尔啊,刁先生,他呀,很厉害哟,有一半华人血统,皮包骨,爱抽鸦片,飞行技术一把罩……”

杰里打了个寒战,心想,他最好是金刚不坏之身。苦力将货物一袋袋扛进机鼻,进入破损的机腹。

“阁下,瑞卡度老大的终生好友,”库洛说过,为丽姬的描述补充,“那位好小姐敬告过我们,他一半是潮州人,也参加过数场徒劳无功的战事,是光荣的老将。”

杰里维持站姿,不多加隐藏自己,拳握肩袋晃动,面带英国人那种不起作用的歉意微笑。苦力现在似乎从数处朝飞机集中,全数远大于二。杰里转身背对他们,重复巡行仓库的动作,姿态如他刚才巡行经过教练机,或是前往弗罗斯特办公室的走廊上,窥视挡雨板的隙缝,却只见几只破纸箱。“想在马德望营运,权利金就要花上五十万美金。”凯勒说过。以这种价格,哪来重新装潢的钱?仓库打开,他看见四辆军用卡车满载蔬菜水果,以及没有标志的黄麻布袋。军卡的后挡板朝向飞机,漆上炮兵标志。每辆卡车上站了两名士兵,将黄麻布袋下传给苦力。比较合理的做法,应该是将卡车开到停机坪,但此地弥漫谨慎行事的气氛。“陆军喜欢参一脚,”凯勒说过,“海军派船队沿湄公河直下,一次可赚好几百万。空军喜欢漂漂亮亮的,派轰炸机载水果,派直升机空运有钱的华人,而不是去受到攻击的城镇空运伤员。开战斗机的男孩就吃不到了,因为他们哪里降落就要在哪里起飞。不过陆军真的必须到处挣点外快求生。”

杰里比较靠近了飞机,能听见查理·马歇尔对苦力吆喝。

他又走到有仓库的地方。第十八号有双扉门,印支包机的大名以绿漆涂在木造部分,由上而下,如此一来从任何距离看来都类似中文字体。在阴暗的内部,一对华人男女乡下人蹲在泥土地板上。一头被绑起来的猪趴在地上,头靠在老人穿着拖鞋的脚上。两人另外拥有一个长型的灯芯草包裹,以细绳一丝不苟地包扎。有可能是尸首。一个水瓶放在角落,旁边摆了两只饭碗。仓库里别无他物。“欢迎光临印支包机转机休息室。”杰里心想。汗水流下肋骨,他随着苦力行列前进,直到与查理·马歇尔并肩而立。查理·马歇尔以高棉语扯开嗓门吆喝,一面摇着笔清点货物。

他穿了一件油腻的白色短袖衬衫,肩章上的金杠多到能让他在任何空军当上正式将军。两个美国战斗缝章缝在正面,旁边则是令人眼花缭乱的勋章彩带与共产党的红星。一块缝章写着“为耶稣杀共产党”,另一块缝章写的则是“耶稣的内心是资本主义者”。他面朝下,脸孔在巨大的航海帽阴影中。帽子随时可下滑盖住耳朵。杰里等他抬头。苦力已经嚷着要杰里走开,但查理·马歇尔继续顽固地面朝下,一面在清单上写字,愤怒地吆喝回去。

“马歇尔机长,我是伦敦一家报社的记者,想写篇有关瑞卡度的报道,”杰里轻声说,“我希望能搭你的飞机到金边,顺便跟你请教几个问题。”

他边说边轻轻将那本《憨第德》摆在货物上,三张百元钞票呈扇形夹在书里,偷偷露出。沙拉特派的伪装大师说,声东方能击西。

“听说你喜欢伏尔泰。”他说。

“我谁都不喜欢。”查理·马歇尔对着货物以沙哑的假音反驳,帽子再往下滑,盖住更多脸。“我痛恨全人类,听懂了没?”他的辱骂语句尽管带有华人的下降调,无疑是法裔美国人的口音。“拜托老天爷,我痛恨人类的程度之深,如果人类不赶快自动爆炸成碎片,我可要买一堆炸弹亲手引爆了!”

他的听众走了。在查理·马歇尔的论点阐述完毕前,杰里已登上钢梯一半。

“伏尔泰懂个屁!”他对下一个苦力大骂。“他打错战争了,听懂没?放到那边去啦,你这个又懒又蠢的东西,再去抓一把!笨蛋!”

尽管如此,他仍将伏尔泰放进松垮长裤的后口袋。

飞机内部漆黑宽敞凉爽,犹如大教堂。座椅已拆除,有如建筑模型的穿孔架子装在墙上。猪与珠鸡的死尸从舱顶垂下。其他货物都堆在进出通路,从机尾开始堆起,让杰里对起飞怀有不祥预感。货物不外乎杰里刚才看见军卡上的蔬果与黄麻布袋,标出“谷物”、“稻米”、“面粉”,字体大到连最不识字的缉毒干员也看得懂。然而黏稠的酵母与蜜糖气味充满货舱,不需要标示。有些布袋围成圆圈,围出供其他乘客乘坐的区域。这些乘客以两名面貌庄严的华人为首,穿着寒酸的灰布衣。从两人类似的外貌、静肃而高人一等的姿态来判断,杰里立刻推论出两者必定具有某种专业知识。他记得,以前偶尔会帮忙带炸药专家以及钢琴师脱离危险地带,对方毫无感激之情。在他们身边坐了三名山民,稍微保持距离以示尊重,全副武装,抽着香烟,端着饭碗扒饭。杰里猜想可能是北边国境的苗人或掸族人。查理·马歇尔的父亲就是在当地拥兵自重。从他们怡然自在的神态判断,可能属于常驻的帮手。另一人的层级则完全不同,是炮兵上校,设想周到,供应运输与护送士兵,随行人员是海关高官,少了这人,凡事都难办成。他们坐在通道上特别提供的椅子里,以雍容的姿态向后靠,骄傲地看着持续进行的搬运,穿的是这种典礼中最佳的制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