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瑞卡度(第4/12页)

“我的中校是个忙人。”队长通过司机米奇说。

“他也是非常勇敢的人。”杰里说。

对方一脸茫然,最后总算厘清了“勇敢”一词的英文含义。

“他射过很多共产党,”杰里说,“本报希望报道这位伟大的泰国中校。”

队长说了一会儿,米奇突然噗嗤狂笑起来。

“队长说,我们才没有共产党!我们只有曼谷!这里的穷人什么都不懂,因为曼谷不给他们学校,所以共产党晚上过来跟他们聊天,叫他们把所有儿子全送到莫斯科,念书当大医生,以后可以炸掉警察局。”

“我上哪里找中校?”

“队长要我们待在这里。”

“他会请中校过来吗?”

“中校是大忙人。”

“中校人在哪里?”

“他在邻村。”

“邻村的名字是什么?”

司机再度笑得直不起腰杆。

“那村子没名字,村人死光光啦。”

“村人死光光之前叫什么名字?”

米奇说出一个名字。

“马路能通到那个死村子吗?”

“队长说是军事秘密。表示他也不知道。”

“队长能不能放我们过去看看?”

两人讨论甚久。

“当然,”米奇最后说,“他说我们可以去。”

“能请队长以无线电通知中校我们就要过去了?”

“中校是大忙人。”

“队长能不能用无线电通知他?”

“当然。”司机说,仿佛只有面目可憎的老外才能在这么明显的细节上大做文章。

他们回到车上。栅栏升起,车子继续行驶在完美的柏油路上,路肩清理得干干净净,偶尔冒出路标。开了二十分钟,他们连一个生物的影子都没看见,但杰里并不因空荡而感到安慰。他听说过,若要支持山区每个带枪战斗的共产党游击队员,平原必须有五人种植稻米,生产弹药,提供基础建设,而这里正是平原。他们来到右边一条泥土路,因最近有人使用,泥沙飞扬到柏油路上。米奇转进这条路,循着沉重的轮胎痕迹前进,大声播放《麻州电灯天天不亮》,不顾杰里抗议。

“这样共产党会以为我们有很多人。”他笑着解释,让杰里无法反对。让杰里惊讶的是,他也从座位底下的袋子取出一把大型点四五口径练习射击手枪,枪管很长。杰里尖声命令他收回原位。几分钟后,他们嗅到火烧气味,然后开过一阵柴烟,接着抵达村子,仅存的几群人个个魂飞魄散,两三英亩的柚木林经大火焚烧后有如化石森林区。也有三辆吉普车,不到二十名警察,中间站着一位粗壮的中校。村人与警察凝视着一块闷烧冒烟的地,宽约六十码,几根焦黑的柱子勾勒出大火肆虐在房屋前的轮廓。中校看着他们停车走过来。他是个骁勇善战的人,杰里一眼就看得出来。他身材矮壮,既不微笑也不皱眉,皮肤黝黑,头发灰白,有可能是马来人,只不过他的躯干比较粗壮。他佩戴空降肩章与飞行肩章,以及两列勋章彩带。他身穿野战制服,佩戴制式自动手枪,插在右大腿的皮套里,皮带没系上,垂了下来。

“你是那个新闻人吧?”他问杰里,语调平坦,口音是军队的美语。

“没错。”

中校的目光转向司机,说了几句话,米奇快步走回停车处,上车坐好。

“你想问什么?”

“这里有没有死人?”

“三个人。刚被我枪毙掉。我们有三千八百万。”他的美式英语流畅,几乎称得上完美,让杰里内心的问号越变越大。

“为什么枪毙他们?”

“晚上‘共恐’过来开课,四面八方的人都过来听共恐上课。”

“共产恐怖分子。”杰里心想。他直觉认为这个词源自英国。一列卡车开上泥土路前来,村民一见卡车,纷纷收拾地铺,抱起儿女。中校下令部属将村民集合为粗略的纵列,等卡车转弯。

“我们帮他们找到更好的地方,”中校说,“让他们重新开始。”

“你枪毙了谁?”

“上个礼拜,我有两个手下被炸死。这村子是共恐发号施令的地方。”他选上一名面容阴郁、正要爬上卡车的妇女,命令她走回来,让杰里好好看她一眼。她低头站着。

“他们住在她家。”他说,“这一次我枪毙她丈夫,下一次就枪毙她。”

“另外两个呢?”杰里问。

他发问是因为继续发问等于持续出拳,然而接受审问的人不是中校,而是杰里。中校的棕色眼珠严峻,带有审核的意味,态度多有保留,以质问的眼神盯着杰里,却了无焦虑感。

“有个共恐睡了这里一个女孩,”他轻描淡写,“我们不但是警察,我们也是法官和法院。这里没有其他人。曼谷才不想在这里举行公审。”

村人上了卡车。卡车离去时他们头也不回。只有儿童从后挡板上方挥手。吉普车跟着卡车走,留下他们三人,两辆车,以及一个年约十五岁的男孩。

“他是谁?”杰里问。

“他跟我们走。明年,也许后年,连他我都会枪毙。”

杰里上了吉普车,坐在中校旁边,由中校开车。男孩被动地坐在后面,中校以坚定而机械化的语调向他说教,他喃喃地应答着。米奇驾驶出租车跟在后面。在吉普车地板上,在座位与踏板之间,中校放了一个厚纸箱,里面有四颗手榴弹。后座摆了一把小机枪,男孩上车时,中校懒得移开。后视镜上方,在宗教图片旁,挂的是肯尼迪的画像明信片,底下注明:“问你能为国尽什么力,别问国家能为你尽什么力。”杰里取出笔记簿。他继续对男孩说教。

“你跟他讲什么?”

“我是在解释民主的原则。”

“什么原则?”

“没有共产党,没有将军。”他边笑边回答。

上了柏油路,他们右转,继续深入内陆,米奇则开着红色福特汽车跟在后面。

“跟曼谷打交道,就像爬那棵大树一样,”中校对杰里说,一面手指着森林,“爬上一根树枝,高度就增加一点,换了树枝,树枝断了,又爬得更高。也许有一天,你会当上最高将领。也许永远不会。”

两名幼童朝吉普车招手,中校停下车,让他们上来挤在男孩身边。

“这种事,我不常做,”他边说边忽然微笑,“只是想对你表示我是个好人。共恐如果知道你会停车载小孩,就会找更多小孩子来让你停车。要懂得变通,这样才能生存。”

他又转弯朝森林开去。走了几英里路,他让幼童下车,郁闷的男孩则留下。树林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荒凉的矮丛区。天空泛白,丘陵的阴影正要穿透薄雾而出。

“他怎么了?”杰里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