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河湾

这座空军基地既不优美也不具胜姿,严格说来是隶属泰国管辖,实际上却只准泰国人收垃圾,在靠近周遭的地方围栏自用。检查哨自成一镇。煤炭、尿臊、腌鱼、瓦斯等气味弥漫,连串摇摇欲坠的铁皮屋代表了军事占领的传统。妓院由瘸脚皮条客坐镇,裁缝店提供婚礼燕尾服,书店提供色情书刊与旅游书籍,酒吧名称是日落大道、夏威夷、幸运时光。来到宪兵室,杰里指名找新闻官厄克哈上尉,黑人士官长却摆好架势,在他表明自己是记者时准备将他扔出去。杰里使用基地的电话,只听见喀哒声与啪声混杂,然后才有人以南方口音慢条斯理地说:“厄克哈现在不在。我姓迈司特。你是哪位?”

“我们去年夏天在科罗斯将军的简介会上认识。”杰里说。

“这个嘛,没错,”对方以慢得出奇的语调说,杰里不禁回想起寻死匈奴,“付清车钱。我马上过去。蓝色吉普车。等车子闪白光。”

接着沉默了良久,据推测是在“偶发状况簿”里查阅厄克哈与科罗斯这两个暗语。

空军人员川流不息地进出营地,有黑有白,摆着臭脸,各群体间互不往来。一名白人军官通过。黑人使劲敬礼,军官懒懒回礼。募兵制服上缝有查理·马歇尔式的缝章,多半是在讴歌毒品的好处。气氛沉郁,如吃了败仗,内心充斥暴力倾向。泰国士官见了任何人都不打招呼。别人也不向他们打招呼。

一辆蓝色吉普车闪着灯,警笛呜咽,以滑垒的姿态停在栅栏另一端。士官长挥手让杰里通过。转眼间,他在跑道上以足可断颈的速度,冲向位于机场中央一长排低矮的白色小屋。驾驶是个瘦长的男孩,上下都是见习生的模样。

“你是迈司特?”杰里问。

“不是,长官。长官,我只是少校的跟班。”他说。

两人驶过一场衣衫褴褛的棒球赛,警笛响个不停,灯光仍持续闪动。

“很不错的掩饰。”杰里说。

“您说什么,长官?”男孩大喊,以盖过噪音。

“算了。”

这不算是最大的基地。杰里看过更大的。他们通过一列列幻影大轿车与直升机,接近小屋时他才理解到,这些行头组成的是独立的谍报单位,有自己的营地与天线杆,有自己的黑色小飞机群——以前人喜欢称为怪物飞机,撤退前在何处载运了什么人,只有上帝知道。

男孩打开侧门锁,两人进门。短短的走廊空荡无声,尽头有道大开的门,材质是传统的仿玫瑰木。迈司特身穿短袖空军制服,标志很少。他佩戴勋章,官阶是少校,杰里猜他是辅助正规军类的表亲,也许甚至不是专业。他面带菜色,身材精瘦,紧闭的双唇带有憎恶的意味,脸颊凹陷。他站在假壁炉前,上方挂着美国画家魏斯的画作复制品。他这个人静肃得出奇,而且与外界脱钩,就像是在众人匆忙时刻意放慢动作的人。男孩为双方作介绍后,迟疑不走。迈司特盯着他看,直到他离开为止,然后将不带任何色彩的目光转向玫瑰木桌。桌上有咖啡。

“你大概想吃早餐。”迈司特说。

他倒了咖啡,递过一盘甜甜圈,全以慢动作进行。

“设备。”他说。

“设备。”杰里赞同。

办公桌上有一台电子打字机,旁边放了白纸。迈司特僵硬地走向椅子,一手撑在椅子上,拿起一份《星条新闻报》,在杰里坐下时假装看报纸。

“听说你单枪匹马,准备帮我们全赢回来,”迈司特对着《星条新闻报》说,“总算。”

杰里舍弃电子打字机不用,取出自己的手提式打字机,噼啪打出报告,在自己耳朵听来,音量越来越大。也许迈司特也有同感,因为他经常抬头看,只不过他眼光仅逗留在杰里的双手,以及玩具型的手提式打字机。

杰里将报告递给他。

“根据命令,你继续待在这里。”迈司特说,字字清晰,郑重其事。“根据命令,你继续待在这里,由我们帮你传送信息。保证会帮你传送信息。根据命令,你在这里待命,等候确认和进一步指示。了解吗?你了解吗,先生?”

“了解。”杰里说。

“那件好消息,听说了吧?”迈司特询问。两人面对面。距离不到三英尺。迈司特直盯着杰里的报告,双眼却没有扫描内容的迹象。

“什么消息,老兄?”

“我们战败了,威斯特贝先生。没错。最后一批勇士,刚被直升机从西贡大使馆屋顶扫掉,就像一群菜鸟脱了裤子在妓院被逮个正着。也许你无动于衷。大使馆的狗活了下来,你听了一定很庆幸。记者从他的膝盖上救出来。也许你又无动于衷。也许你不爱狗。也许你对狗的感觉,跟我个人对记者的感觉一样,威斯特贝先生。”

杰里这时已察觉迈司特带有白兰地酒味,喝再多咖啡也隐瞒不了。杰里猜想,他一定是喝了很久却无法灌醉自己。

“威斯特贝先生?”

“什么事,老兄。”

迈司特伸出一手。

“老兄,我想跟你握手。”

他一手伸在两人之间,拇指向上。

“为什么?”杰里说。

“我希望你能表达欢迎之意,先生。美利坚合众国刚提出申请,希望加入二流国家俱乐部。据我了解,贵国在这个俱乐部担任主席、会长,也是资格最老的会员。握手啊!”

“很荣幸能欢迎你加入。”杰里说,顺从少校的意思与他握手。

少校立刻报以灿烂的微笑,带有虚假的感激之情。

“你真是太客气了,威斯特贝先生。只要是能为你服务得更周到,请有话直说。如果你想租下这个地方,只要提出个合理的数字,我们马上答应。”

“送点苏格兰威士忌,其实就够了。”杰里说着龇牙咧嘴笑得僵硬。

“在下荣幸之至。”迈司特说,尾音拖得很长,宛如出了一记缓拳,“出自内心深处,是的,先生。”

迈司特留给他半瓶从橱柜取出的珍宝威士忌,以及几本过期的《花花公子》。

“这些东西,是给懒得伸出尊手帮忙的英国绅士使用。”他以告密的口气说明。

“设想真周到。”杰里说。

“我帮你把信寄回家给妈妈。女王最近可好?”

迈司特并未上锁,但当杰里测试门把时,却发现已经锁上。俯视机场的窗户装上双层毛玻璃。跑道上有飞机起降,没有发出一丝声响。杰里心想,原来他们想更胜一筹的做法是这样,在隔音间里,透过毛玻璃,机器伸手可及。而他们也因此败下阵来。他喝着酒,感觉麻木。就这样结束了,他心想,就这样了。他下一步怎么走?查理·马歇尔的老头?上山找掸族人,与将军的保镖称兄道弟?他等着,不成形的思绪在脑海推挤。他坐下,然后躺在沙发上,小睡一会儿,怎么想也想不出睡了多久。他忽然被罐头音乐惊醒,偶尔穿插居家智慧隽语。请某某上尉到某地。扩音器一下子广告高等教育。一下子是洗衣机大减价。一下子是祈祷。杰里在房间里来回走动,被火葬场般的寂静与音乐搞得心神不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