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河湾(第2/6页)

他走向房间另一边的窗户,脑海中,丽姬的脸孔在他肩膀旁上下浮动,如同以前的孤女一样,可惜昔日光景不再。他继续喝威士忌。早知道在卡车上补眠才对,他心想。平常应该多睡一点。睡到自然醒,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是老弗害的。他的手在发抖。天啊,你看看。他想起陆克。是该一起出去大喝一场了。要是他没被子弹射穿屁股,现在应该到家了。该让脑筋稍微休息一下了,他心想。然而有时脑筋硬是自动转个不停。转得太厉害了,说真的。他严肃告诉自己,应该绑起来才对。唉。他想起了瑞卡度的手榴弹。赶快,他心想。快,快作个决定。接下来到哪里?现在要找谁?别问为什么。他的脸又干又热,手心冒汗。眼睛正上方的头部痛了起来。可恶的音乐,他心想。可恶又可恶的世界末日音乐。他四下张望,想找出开关,这时看见迈司特站在门口,一手握着信封,双眼里却毫无一物。杰里阅读信号。迈司特再度撑在椅子扶手上。

“儿子,回家吧。”迈司特以平板调说,嘲笑自己的南方口音,“直接回家。别贪图两百块,那还得经过此地。表亲会送你搭飞机到曼谷,再从曼谷立刻返回英国伦敦,我重复,不是安大略省的伦敦,班机由你自由决定。绝不能回香港。绝对不准!不行,长官!任务完成。圆满完成,感谢你。女王感激不尽。所以赶快回家吃晚餐,我们准备了去皮玉米碎粒和火鸡,还有蓝莓派。照这样看,你的上司是一群娘娘腔,老弟。”

杰里再看一遍。

“飞机幺幺洞洞飞曼谷。”迈司特说。他把表面戴在手腕内侧,让时间变成个人机密。“听见了没?”

杰里露齿笑。“抱歉,伙计。我看书速度比较慢。谢谢你。用了太多难字。脑筋一时转不过来。对了,我有东西留在旅馆。”

“我的手下悉听尊便。”

“谢谢你,如果你不在意,我不愿动用官方关系。”

“随你便,长官,随你便。”

“出大门后,我自己叫出租车。一个小时来回。谢谢。”他再度道谢。

“该道谢的人是我。”

沙拉特出身的人,临别时懂得使出这招。“留在这里,应该没关系吧?”他边问边朝邋遢的打字机点头。他的打字机放在迈司特的IBM高尔夫球型打字机旁。

“长官,我们会以最珍贵的物品看待。”

若是迈司特稍费心思,当时多看杰里一眼,看出杰里目光中的心机,或许会有所迟疑。若是他听出杰里的口气,或是注意到特别友善的低沉嘶哑嗓音,也许会有所迟疑。若是他看见杰里包着额发,一手抱身体,做出本能上掩饰自我的姿态,或是在见习生开蓝色吉普车送他到大门时,会意出杰里如做错事般龇牙笑着道谢的涵义,这样的话,他也许会有所怀疑。然而迈司特少校不仅是个心怀不满的职业军官,诸多梦想一一幻灭,他也是败在化外之民手上的南方绅士。这时他没太多时间与困顿的英国佬瞎混,这个英国佬只是利用他这间即将报废的情报室送送信而已。

圆场驻香港的情报团撤退时气氛欢畅,而由于撤退的消息密不透风,气氛更加热烈。杰里重新露脸的消息触发了这种气氛。他的电报内容也强化这种气氛。碰巧这时表亲传来消息,指出德雷克·柯取消了所有社交与生意应酬,退居赫兰道号称七门的自宅。表亲躲在监听车里以长镜头拍摄到柯上半身,坐在大庭园里,在玫瑰凉亭的末端,凝视着海。水泥帆船并未出现在相片中,但他仍戴那顶垮垮的贝雷帽。

“像是《了不起的盖茨比》主角的现代版!”康妮·沙赫斯乐得呼喊,众人则逐一细看。“是在凝望码头尾端的强光吧,那个蠢材!”

两小时后监听车再经过原地,柯仍维持相同姿势,因此表亲也懒得再拍一次。更具意义的是,柯已经完全不用电话,至少不用遭表亲窃听的电话线。

山姆·科林斯也捎来一份报告,是一连第三份,也是他有史以来最长的一份。与往常一样,这份报告的封面特别指名史迈利亲阅,而一如厩往,他只与康妮·沙赫斯讨论内容。正当一伙人准备动身前往伦敦机场时,马铁娄送来一份紧急信息,通知他们刁已从中国返回香港,此刻正与柯在赫兰道闭门商议。

然而在吉勒姆回忆中,当时与事后,最为重要亦是最伤脑筋的仪式是在马铁娄的办公室举行的小型沙盘推演。出席人士不只有平常的五人组:马铁娄、两个哑巴、史迈利与吉勒姆,还包括拉康与索尔·恩德比,两人搭乘同辆公务车抵达,耐人寻味。这次沙盘推演由史迈利召开,目的是正式移交钥匙。如今马铁娄可一窥海豚案的全貌,包括自始至终最重要的纳尔森这条线索。他接受洗礼,就此成为全面合伙人,只有小部分遗漏之处,事后才浮现。拉康与恩德比动了什么手脚才能出席,吉勒姆永远不得而知,而会后史迈利也绝口不提,能令人谅解。恩德比坦然宣布他代表军方。拉康则比往常更显无精打采而轻蔑。吉勒姆强烈感觉到他们意图不轨,观察了恩德比与马铁娄两人的互动后更坚信不疑:简言之,这两位新朋友打得火热,吉勒姆不禁联想到大地主宅邸里偷情男女共进早餐的情景。这种情景,他经常置身其中。

会中恩德比说明,问题是本案的规模。本案闹得这么大,他认为应该派几个官方人士来旁听。他在会中也解释,是殖民部游说的结果。威布汉正与财政部大吵大嚷。

“好吧,该听的都听过了。”恩德比在史迈利作完冗长的概论后说。马铁娄对报告赞不绝口。恩德比说:“乔治,重点是,放在扳机上的手指是谁的?”他质问,之后会议转变为恩德比的单人秀。是与恩德比开会的必然结果。“事情闹开了以后,由谁来发号施令?是你吗,乔治?依然是你吗?你规划得是很不错,我承认,不过提供炮火的人则是小马,是不是?”

这时马铁娄耳聋症复发,目光炯炯地看着在场亲切的英国大人物,心觉与有荣焉,让恩德比继续为他挥动刀斧。

“小马,你认为呢?”恩德比逼问,仿佛他真的毫无概念似的,仿佛他从未与马铁娄一起去钓鱼,也未盛宴款待他过,也未在上班时间之外讨论最高机密。

此时吉勒姆出现一丝奇异的见解,只不过他事后责怪自己没有多加重视。马铁娄早已知情。公开了纳尔森这份秘密时,马铁娄曾假装讶异,其实对他根本不是秘密,而是重新叙述他与两名哑巴早已得知的信息。吉勒姆从他们苍白木然的脸孔中、从他们眼观四路的态度中解读出来。他从马铁娄过分恭维的态度解读出。马铁娄早已知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