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记忆人(第5/7页)

“利奥也是这样吗?”

“对,对,利奥也是这样。从他来这里第一天我就有一种感觉:他在……唔……他在等待什么。从他的眼神、拿文件的手势你就可以感受出来。他总是偷偷摸摸东瞄西瞄,一双小小的褐色眼睛总是转不停。我知道你会说我是疑神疑鬼,我不在乎。我后来没有多想这事。为什么我有必要多想呢?我们每个人都有烦恼,而且当时这里又忙得像工厂。但他在等待什么这一点却是千真万确。我没有理由要注意他,但我就是注意到了。然后他就逐渐沉迷上了。”

突然一阵铃声响彻整条走廊。他们听见了开门关门的砰砰声和奔跑的脚步声。一个女孩在喊:“瓦莱丽在哪里?瓦莱丽在哪里?”

“只是火灾演习,”梅多斯说,“目前我们一星期要演习两三次。别在意。档案库不用参加。”

特纳坐下,脸色看起来比原来还要苍白。他用一只大手拢过头上成簇状的金发。

“我在听。”他说。

“从三月起,他就开始处理一个大案子。是所有的707号档案。有两百个卷宗或以上,内容主要和占领结束时的交接事宜有关。涉及撤退的条款、居住权、案卷移送和自治阶段性的问题,还有天知道什么鬼东西。都是1949到1955年间的事,跟现在全不相干。如果说是为了‘档案销毁计划’,那还有六七个档案是他可以挑来下手的,但当他看到了707号档案后,就完全被迷住了。‘看看这个,’他说,‘阿瑟,它们是为我量身定做的呢。我从前学到的东西都用得着了。我知道它们在说什么,是我熟悉的领域。’我不认为过去十五年来有其他人打开过这些卷宗。里面全都是专门术语,有德文的有英文的,都是法律条文。”梅多斯佩服地摇摇头。“我看过其中一个卷宗。我肯定自己驾驭不来,也怀疑参赞处里面有谁有这个能耐。全都是关于普鲁士刑法和地方司法权的。而且有一半是德文写的。”

“你是说这批东西让他接触到超过他预期的东西?”

“不是,我不是这个意思,”梅多斯说,“别把不是我说的话放到我嘴巴里。我是说他派上用场了。他脑袋里有一大堆已经很长时间用不着的知识。然后,因为707号档案的出现,他突然间可以把那些知识派上用场了。”

梅多斯继续说:“其实707号档案与‘档案销毁计划’无关:它预定是要送回伦敦收藏起来的。但在送走以前,我们还是得先把它读过一遍,让它接受如同销毁文件必须经历的程序。过去几星期,他一头栽在这里面,栽得非常深。我告诉过你,他来了这里之后就变得安静,而投入707号档案以后,他更是一天比一天安静。他浸在其中了。”

“是什么时候的事?”

特纳的笔记本后放着一本日记,他已经把它打了开来。

“三星期前。他越陷越深。没错,他还是乐呵呵的样子,会蹦蹦跳跳,给档案库这个女孩拿把椅子,那个女孩拿支铅笔。他也还是爱打听:这是他谁都治不好的毛病,他总是非要知道我们正在做些什么不可。但你仍然可以看得出来他被什么攫住了,变得越来越沉思默想,越来越严肃。然后到星期一,我是说上星期一,他变了。”

“一个星期前,”特纳说,“五号。”

“七天前。啊,老天,他就是那时候决定的吗?”突然传来一阵热腾腾的蜡味和一个大印章重击包裹的闷响声。

“他们在准备两点钟要送出的文件,”梅多斯说,又瞧了瞧自己的银怀表。“12点30分就得先要送楼下去。”

“如果你想用餐,我可以晚一点再来。”

“我宁可先把事情说完,”梅多斯说,“如果你不介意的话。”他把怀表收起。“他到哪儿去了?你知道吗?他去了俄国吗,真的是这样?”

“你是这样想的吗?”

“他单身一个人,到哪里都有可能。他不像我们。他试过要成为我们,却成为不了。我觉得他更像你,某个意义上是这样。总是忙着,但又总是忙些别人不在乎的事情。没有事情对他来说是单纯的。我猜这就是他的问题。太多童年记忆了,又可说是少到等于零。这其实是同一件事情的两面。我喜欢一个人是慢慢长大的。”

“告诉我上星期一的事。你说他变了,怎么个变法?”

“向好的一面变。他把攫住他的东西抖掉了——不管那是什么。他从上面下来了。我走进档案库的时候,他向我微笑,看得出来非常快乐。钱宁和瓦莱丽都注意到了。那时候我们当然都忙翻了,我星期六加了大半天班,星期日加了一整天班。来调档案的人络绎不绝。”

“利奥忙吗?”

“他一样忙,这是没有疑问的,但我们不常看到他。如果他有一个小时是待在这里,就有三个小时是待在楼下……”

“楼下哪里?”

“他自己的房间里。他有时会带几份文件到楼下处理。那里比较安静。‘我想让房间保持温暖,阿瑟,’他说,‘我不想让它变冷。’”

“所以他把文件带到那里处理?”

“然后他还要忙礼拜堂的事。他负责弹风琴。”

“他负责这事多久了?”

“好几年了。他叫这个为买保险,”梅多斯轻笑了一下,“只是为了让人少不了他。”

“你说他到上星期一变得很快乐。”

“静谧。我找不到别的形容词。‘我喜欢这里,阿瑟,’他说,‘我想让你知道这一点。’然后坐下来,开始工作。”

“直到失踪以前他都是这个样子?”

“多多少少。”

“什么叫‘多多少少’?”

“嗯,我们吵过一架。那是在星期三。星期二他还好端端的,快乐得像个沙滩男孩,然后星期四我就逮到他了。”梅多斯双手合十,放在大腿上,眼睛看着它们,头低着。

“他想偷看绿档案。那是最高机密。”他用一个神经质的小动作碰了碰头顶。“我说过了,他爱打探。有些人就是这个样子,他们控制不了自己。不管是什么东西,他们就是非要偷看一下才舒服。我敢说如果我把一封写给妈妈的信留在办公桌上,而利奥有一丝机会偷看的话,他一定会偷看。他总是怀疑别人搞阴谋整他。开始的时候他这行为几乎把我们搞疯掉。什么都看:档案、钢柜。他来这里还不到一星期就开始帮我们到收发室收信。起初我不想让他代劳,但他却一副气不过的样子,我就由他去。”他摊开双手,像是想为自己找一个解释,“然后到了三月,我们收到一些伦敦发给经济随员的特别指示,有关新的投资配置和远程计划的。结果,我逮到一整叠电报都在利奥的办公桌上,他正在看。‘喂,’我对他说,‘你可以不看吗?那是只限订户阅览的,不是给你的。’他面不改色,但我感觉得出来他火冒三丈。‘我以为我能够处理一切。’他说,恨不得揍我一顿。我对他说:‘你以为错了。’那是3月间的事。我们有两天都相敬如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