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莱尔(第4/6页)

“劳利不会批准他请假的,在这个节骨眼不会。”

“他不还是得到了吗?事假——布拉德菲尔德首先想到的掩饰说辞不就是这个吗?”

“手推车也是他偷的吗?”

特纳没有回答。

“我猜我那台可爱的电风扇也是他不问自取的,他在莫斯科当然会用得着。”莱尔在椅背里陷得更深。天很蓝,太阳炽热得像是隔着一面玻璃照下来。“如果这种天气持续下去,我就得去买一台新的了。”

“有人警告过他。”特纳坚持谈原来的话题,“这是惟一说得通的解释。他慌张了。这就是我为什么想到普兰什科的原因:他有一个左翼的历史背景。用布拉德菲尔德的话来说,他和利奥是同行的伙伴。大战期间他们甚至是一起在英国度过的。”他凝视天空。

“我知道你准备提出一个理论,”莱尔说,“我听得见它的滴答声。”

“他们在1945年一起回到德国,在军队里从事什么工作,然后分道扬镳。利奥保持英国人身份,以掩饰他的目的,普兰什科恢复了德国籍,并打入了政界。他们是有用的搭档,就像那些长期潜伏的特工一样。说不定他们是同时在玩同一个游戏……也许他们是被同一个人吸收的,在英国,当俄国人还是我们盟友的时候。渐渐他们的关系疏远了。这是标准模式,对不对?继续保持联络已经不安全。但他们还是暗中保持联系。然后有一天,就是几个星期以前,普兰什科得到了信息。他从波恩的人脉里得知:西布克龙已经盯上利奥。也许是什么旧线索提醒西布克龙,又也许是有人告的密。收拾行李吧,普兰什科对利奥说,带上你能带的一切东西远走高飞。”

“你的心思好可怕,”莱尔说,“多么有想像力的一个脑袋瓜子。”

“问题是,这个推理说不通。”

“说不通,真的吗?我很高兴你意识到这一点。利奥不会慌张的,这不是他的调调。他一向相当自持。也许你会觉得我说蠢话,但他爱我们。他是我们一类的人,阿伦,不是他们一类。他对生活的期望少得可怜。深坑里的矮种马——这是他还窝在一楼烂马槽时我对他的感想。哪怕后来上了二楼工作,他还是带着一份忧郁。人们都以为他是个乐呵呵的人……”

“没有跟我谈过话的人形容他是乐呵呵的。”

莱尔转过头,深感兴趣地看着特纳。

“他们没有吗?那我的想法可真够龌龊。我们每个人都认定别人在背后笑他。把他当成悲剧里的小丑。”

“好吧,”特纳退让说,“就假定他不是个共产主义信徒。但说不定他年轻时曾经是。”

“也许。”

“然后他的信仰睡着了……他的政治意识睡着了。我是说……”

“啊。”

“直到卡费尔德再次把他唤醒——新的国家主义……旧的敌人……砰一声把他唤醒。‘咦,怎么回事?’他看到历史正在重演。他告诉别人:‘历史正在重复自己。’”

“‘历史会重复自己,第一次是以悲剧的形式上演,第二次则是以喜剧的形式。’这话真的是马克思说的吗?一个德国人竟然可以这样风趣?不过我得承认,卡费尔德真的是让共产主义变得极端有魅力。”

“他喜欢什么?”特纳问道,“他真正喜欢的是什么?”。

“利奥?老天,我们每一个人都喜欢什么?”

“你了解他而我不了解。”

“你是准备盘问我吗?”莱尔说,不全然是开玩笑。“如果我请你吃饭的结果是换来一番盘问,那我真是该死了。”

“布拉德菲尔德喜欢他吗?”

“他喜欢谁了?”

“他有用一只眼盯着他吗?”

“工作方面是这样。劳利要求是很高的。”

“劳利是天主教徒,对不对?”

“老天,”莱尔说,语气激烈得出人意外,“你不能用这种方式分类人的,行不通的。人生并不只是由许多牛仔与许多红蕃构成的。外交界更不是这样。如果你认为人生是那样,你倒不如背弃自己好了。”说完这话,他头往后一靠,闭上眼睛,任由阳光把他修复。“毕竟,”他又补充说,这一次语气恢复平稳,“这不就是你不苟同利奥的缘故吗?不苟同他依附于某种愚蠢的信仰。上帝已死。你不能希望两者兼得,那太中世纪腔调了。”他再一次退回到一种满足的静默中。

“我在一个很特别的地方碰到利奥,”莱尔过了一会儿终于再开口,“那是值得你记在你的小笔记本里的。在一个漂亮的冬天下午,我参加完一个无聊透顶的德国会议,时间是四点半,而我也没有太多事好做,所以就开车到巴德戈德斯堡后面的山丘去透透气。太阳,霜,一点点雪,一点点风……当时我想,天堂就是这个样子的。然后突然间,我看到了利奥。无可置疑、无可争辩的就是利奥。他全身裹在一件黑色大衣里,衣领翻起,盖住耳朵,头戴一顶示威学生戴的那种洪堡帽。他站在一个足球场的边上,看着小孩子踢球,抽着一根那种人人抱怨的雪茄。”

“单独一个人。”

“完全一个人。我本来想停车的,因为我看不到他的车,而那里离有人烟的地方又好几英里远。但我突然想到:不,别停下来,他在怀旧。他在看着他从未有过的童年。”

“你喜欢他,对不对?”

看来莱尔本来是会回答的,因为特纳的问题并没有让他惊惶失措。不过一个不速之客打断了他们的谈话。

“哈啰!一个新来的马屁精?”一个含糊而粗粝的声音问道。它的主人直接站在阳光下面,以致特纳必须眯起眼睛,才能看清来者的长相。是方才向他们行纳粹致敬礼的英国记者,他身体轻轻摆动,一头蓬乱的黑发。虽然手指指着特纳,但从他的头的角度判断,他的问题是向莱尔而发。

“他是谁?”他追问说,“皮条客还是特工?”

“你想当哪一种,阿伦?”莱尔愉快地问,但特纳没有回答。“这是阿伦·特纳,这是山姆·阿勒顿,”莱尔介绍说,一脸不以为然的样子。“山姆是很多家报纸的代表。对不对,山姆?山姆是个大权在握的人。当然,这不表示他在乎权力。记者从不在乎权力。”

阿勒顿继续盯住特纳。

“那他是哪儿来的?”

“伦敦城。”

“伦敦城的哪个部分?”

“鱼农部。”

“骗人。”

“好吧,他是外交部来的。你不是已经猜到了吗?”

“他要在这儿待多久?”

“只是来走走。”

“多久。”

“你知道‘走走’的意思。”

“我知道他来干什么,”阿勒顿说,“他是只猎犬。”他死沉的黄眼睛慢慢把特纳全身上下端详了一遍:粗大的皮鞋,漠然的脸,淡色而不闪烁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