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莱尔(第2/6页)

“谁是西布克龙?他是做什么的?”

“唉,他是蹚浑水的。某种意义上他跟你是一样的啊。啊!抱歉,我不应该这么说的。”莱尔脸红起来,深为沮丧。还好侍者适时出现,把他从尴尬中打捞出来。那是个相当年轻的侍者,但莱尔对他却异常客气,又请教一些超过他能力的事情;既接受他推荐的摩泽尔白葡萄酒,又仔细询问他今天生蚝的肉质。

侍者离开后他继续说:“波恩这里有一个说法:要是你有了路德维希·西布克龙这个朋友,就不再需要任何敌人。他是一种非常本土的物种。总是谁的左右手。他反复说不想看到我们任何一个死掉。而这正是他让人胆战的地方:他把这种可能性说得煞有介事。人们很容易忘掉的一点就是,波恩也许是个民主的地方,但这里的民主派却少得吓人。波恩不是个战前的城市,不是个战争中的城市,甚至不是个战后的城市。它只是德国的一个小镇。它小得不可能切片,就像你不可能给莱茵河切片。它脚步蹒跚,而雾又抽干了一切的颜色。”

说到这里,莱尔突然脸红起来。他扭开塔巴斯科酱汁的瓶盖,给每一只生蚝淋上一滴。这件事让他全神贯注。“我宁愿喜欢搜集火车模型,”他继续愉快地说,“我宁愿把更多时间花在微不足道的事情上。你有类似的兴趣吗?我是说小嗜好。”

“我没那个时间。”特纳说。

“名义上他是一个叫内政部联络委员会的主委。我知道这名字是他自己取的。有一次我问他:路德维希,你是要跟谁联络?他把我这话当成一个玩笑。他当然是我们这个年纪。战后第一代减五岁,刚刚错过了大战但又等不及长老。他也跟中情局眉来眼去,但在这里,这是一个地位的象征。他的主要职责是盯着卡费尔德。只要有谁想要与‘再造运动’挂钩,西布克龙就会去对付他。那是一种怪异的工作,”莱尔向后靠,打量特纳的表情,“但西布克龙却乐在其中。你可以说他在运作一个无形的政府:你可以这样形容他。魏玛政府39会非常适合他。你也应该对这里的政府单位有所认识:所有政府单位的划分都是很武断人为的。”

在一声催促声下,那些外国记者离开了酒吧间,向餐厅中央一张已经为他们铺好的桌子鱼贯走去。一个大块头的记者瞥见了莱尔,他把遮住右眼的一绺头发向后拨,然后伸出一只手,行了个纳粹致敬礼。莱尔举一举酒杯,作为响应。

“他是山姆·阿勒顿,”他压低声音向特纳说明,“是个不折不扣的猪猡。我刚才讲到哪里?对,政府单位的划分。它们让我们在这里一个头两个大。这里明明是个灰蒙蒙的世界,但我们却老是要追求一清二楚:谁是反法者,谁是拥法者;谁是共党分子,谁是反共分子。这就是我们为什么老是搞不懂卡费尔德的原因。明明是应该争论事实的时候我们却去争论定义。波恩正在争论用多粗的绳索吊死我们,但我们却还在追问定义。我不知道你要怎样定义卡费尔德。说他是德国的布热德40?是中产阶级革命家?如果他是,我们就毁了,因为在德国,所有人都是中产阶级。就像美国一样。他们不想要平等,谁想?但他们本来就是平等的。”

侍者已经把葡萄酒端了过来,莱尔请特纳负责试酒。“我深信你的舌头要比我的清新。”但特纳婉拒,所以他就自己来品试。“好明智的推荐,”他语带赞赏地对侍者说,“好酒。”

“所有的聪明定义都适用在他身上。就像精神分析一样,只要事先假定好病征,你就总能给它们找到名字。你既可以说他是孤立主义者,也可以说他是沙文主义者;既可以说他是和平主义者,也可以说他是复仇主义者。而他又想与俄国缔结贸易同盟。他有进步的一面,这个吸引到年轻人;他有反动的一面,这个吸引到德国的老年人。这里的年轻人好清教徒主义。他们既想要干干净净的财富,又想要弓箭和巴巴洛萨(红胡子?)41。”他懒洋洋地指着七峰山。“他们都想要一切现代化的东西。难怪老一辈会成为享乐主义者。但年轻人——”他断了一下,“但年轻人却深深不满,而且发现了一条最残酷的真理:报复父母最有效的方法就是模仿他们。卡费尔德可说是那些学生收养的大人……抱歉我话那么多。这是我的小嗜好。请不要叫我闭嘴……”

特纳看来没有在听。他看着沿步道等距离站岗的警察。他们其中一个刚刚在岸边找到一条拴着的小舢舨,此时他正玩着帆脚索,把它像跳绳的绳子一样荡上荡下。

“伦敦方面反复问我们:谁是挺他的人?他的钱是打哪来的?他们要我们定义这个,定义那个。我能告诉他们什么?有一次我写道:‘街头上的这些人,传统上是最捉摸不定的社会阶级。’他们欣赏这个答案,直到研究部才被打了回票。‘是一个已死的民主体制的孤儿。是联邦政府的伤员。’社会主义者认为他们被出卖给了保守主义,反社会主义者则认为他们被出卖给了共产党。人们现在都精得不去投票。卡费尔德的立场是惟一可以覆盖整个政治光谱的。你要怎样去定义一种情绪?老天,他们好迟钝。他们后来没有给我们任何指示,只给问题。我对他们说:‘难道你们在英国不是也碰到相同的问题吗?同一种愤怒情绪也见于其他所有地方。’没有人怀疑巴黎的示威群众搞什么颠覆世界的阴谋,那为什么要在这里找一个呢?情绪……无知……无聊,就那么回事。”他向桌子欠过身去。“你投过票吗?我肯定你投过。那是什么感觉?你觉得有什么改变了吗?”他又吃了一只生蚝。“我想伦敦被轰炸过。这就是答案吗?也许,只有波恩是没事的。好可怕的想法。被放逐的世界。不过我们就是这样。被放逐的定居者。”

“卡费尔德为什么恨英国人?”特纳问,他的心思遥远。

“我承认这是个不解之谜。我们在参赞处千方百计想搞懂。我们谈它,读这方面的数据,彼此辩论。但没有人有答案。”他耸耸肩,“谁今天还相信有动机这回事,更何况是一个政客的行为?我们试过去定义它。说不定英国人曾经给他吃过苦头。童年记忆是最难磨灭的。顺便问问,你结婚了吗?”

“这跟我们谈的事有什么关联?”

“老天,”莱尔欣赏地说,“你好难搞。”

“他的钱哪来的?”

“他是个化学工业家,在埃森郊区经营一家大工厂。有人猜英国人在占领时期让他不好过,拆了他的工厂,毁了他的事业。我不知道这个猜测有多接近事实。我们做了好些研究,但收获甚微,而劳利又禁止我们向外调查。这是很正确的决定——”他微微一耸肩,“天晓得我们玩这种游戏的话,西布克龙会作何感想。报上就只说卡费尔德恨英国人,仿佛这是不需要解释的。或许他们是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