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罪恶的星期四(第4/4页)

还是说他遭到了勒索?是不是他必须因为自己的不检点而付出代价?例如,科隆的打架事件是不是就可以反映出他这个人有罩门:女人?他挪用过莱茵军的钱吗?他非法贩卖过免税烟酒吗?他卷入过同性恋的纠葛吗?他碰到过那些对外交人员来说有如家常便饭的典型陷阱吗?妞,马上给我把牛仔裤脱掉。

看来不像。莱尔说得对,黑廷的行动超过自保以外的目的,因为它们带有一种侵略性,一种无情性,比一个屈服于威胁的人的行为积极万倍。看来,在黑廷的地下世界里,他并不是奴才而是主子,不是被压迫者而是压迫者,是个猎人,一个追逐者。至少在这方面,特纳和黑廷是一模一样的。但特纳的猎物是具体的,他的路径直到某一点为止都是清晰的,只有过了这一点以后路才会隐没在莱茵河的细雾里。而最让人困惑的是这一点:虽然黑廷是单独出猎的,他却不缺保护者……

黑廷握有布拉德菲尔德什么把柄吗?

特纳突然问自己这个问题,身体坐得笔直。这是不是可以解释布拉德菲尔德对黑廷的不情愿保护?可以解释他为什么要安排黑廷到档案库工作,允许他每星期四下午随便外出,带着一个公文包在大使馆里四处晃?

他再一次翻了翻日记本,心想:问些最基本的问题。这是你导师的忠告,你现在怎么就忘了呢?……别问基督为什么要在圣诞节出生,该问的是基督究竟有没有出生过。如果上帝给了我们智慧,亲爱的特纳,上帝也给了我们看穿他有多简单的智慧。所以为什么要在星期四?为什么是在下午?为什么要固定碰面?黑廷为什么非要白天上班时间在巴德戈德斯堡和联络人碰面,害自己非要说谎不可?这很荒谬。黑廷大可以在别的任何时间地点与联络人碰面的。比方说晚上在柯尼希斯温特;比方说在彼得斯堡的山坡森林里;比方说周末在科隆、卢森堡、科布伦茨或荷兰边界的另一头,那他就不需要找借口了。

他扔下铅笔,大声骂了句脏话。

“有麻烦吗?”科克问。几部密码机此时响声大作,而科克就像照顾饥饿小孩一样照顾它们。

“没有什么问题是祷告解决不了的。”特纳说,回想起今天早上他对冈特说过类似的话。

“如果你要发电报,”科克提醒他说,“最好快点给我。”他快速在几部密码机之间来回移动,似乎他的工作就是要让这些机器保持运作。“布鲁塞尔的气球看来要爆了。德国佬威胁说如果我们不愿提高农业基金的分摊比例就要完全退出谈判。普赖德说他认为那只是个借口。如果事情以这个速度演变下去,半小时后我就可以去订6月的度假机票了。”

“什么样的借口?”

科克把电报大声念出来:“一个方便好用的理由,让他们可以离开布鲁塞尔,直到联邦德国的局势恢复正常为止。”

特纳打了个哈欠,把电报单推到一旁。“我早上再发。”

“已经是早上了。”科克说。

如果我抽烟,我就会抽一根你的雪茄。目前我只想搞个女的,他想,如果搞不到其中一个,我就会抽根雪茄。他知道,他的整个推理从头到尾都是错的。

没有说得通的部分,没有互相嵌得起来的部分,没有事情解释得了黑廷的卖力,没有事情解释得了自己。他构筑出来的是一条不能环环相扣的链条。他一手托着下巴,听任那些复仇精灵松开绑,以古怪的慢动作在他疲倦的想像力里手舞足蹈:普兰什科,面目模糊的特务头子,他从国会议员的有利位置操控着一个由难民特工构成的间谍网;西布克龙,自我请缨的公共安全维护者,他怀疑英国大使馆把大量情报泄漏给俄国人,所以时而保护时而迫害那些他认为该为此负责的人;布拉德菲尔德,一个严峻不苟的外交官,特务的仇恨者与保护者,满肚子不可告人的秘密,保管着档案库、电梯、公文箱的钥匙,通宵加班后就要飞到布鲁塞尔去;珍妮·帕吉特,一个被全大使馆的人闲言闲语的对象,她为了一段虚情假意而被迫陷进更邪恶的阴谋里;梅多斯,一个满怀挫折的父亲,因为受他对小黑廷的父爱所蒙蔽,不知不觉把四十份档案的最后一份放到手推车上;莱尔,有同情心的男同志,他为黑廷背叛朋友的权利据理力争。这些人的每一个——都是放大了和扭曲了的——现在都望着他,围着他跳舞,又在他的冷眼前一一消失。那些他几个小时前才得知的事实一度把他带到开悟的边缘,但如今又把他抛入困惑的森林里。

然而,如果不是有困惑要克服,智慧又要怎样成就,基督徒的生命又要怎样铸成?特纳把东西锁入钢柜时心里想,这可是克拉尔牧师用大手把籽香饼掰到小盘子里时说过的话。困惑无疑是上帝赐给需要信仰者的最大礼物,不是吗,亲爱的特纳先生?走出走廊的时候,特纳觉得头晕眼花和病恹恹。他再一次问自己:那个绿档案里包含着什么秘密?谁可以发发慈悲告诉我这个临时人员?

露水从田野升起,像蒸汽一样翻滚过车道。马路在濡湿的乌云下闪闪发光,车流汹涌,汽车轮子在极潮湿的空气中摩擦出刺耳声。回到灰蒙蒙里去吧,他疲倦地想,今天不要再出猎了。没有一个小天使是分配给我这只无毛老猿的。追踪的尽头已经到了,却还是没有找到绝对:没有什么可以使我成为自己的背弃者。

阿德勒大饭店的夜班门房亲切地看着特纳。“尽兴吗?”他问,把钥匙递给特纳。

“不怎么尽兴。”

“科隆是个更好的去处。那边就像巴黎。”

莱尔的晚礼服平整地搭在扶手椅上,袖子上别着个信封。一瓶三军福利社的威士忌放在桌子上。“如果你想看看那地方,”信中说,“我会在星期三早上五点来接你。”莱尔在附笔里祝他在布拉德菲尔德家有个愉快的晚上,又打趣说希望特纳喝西红柿汤时额外小心,别把汤溅到西装上,以免政治倾向被误判——因为晚宴的其中一位座上宾就是内政部的路德维希·西布克龙先生。

特纳洗了个澡,然后从洗脸台拿了个大玻璃杯,在里面倒上半杯威士忌。为什么莱尔会改变主意?是出于同情一个迷失的灵魂?是为了拯救我和他自己?就像是为他问了一整晚的蠢问题作结那样,他问了最后一个问题:为什么他会被邀去和西布克龙碰面。他爬上床,半睡半醒睡到下午。他梦见伯恩茅斯,梦见荒山秃岭上那些难以攀爬的针叶树。他听见太太为孩子打包衣服时所说的话:“我走我的路,你走你的,看看我们谁会先到达天堂。”他也再次听见珍妮·帕吉特的哭声,一直哭一直哭,向一个空虚的世界乞求怜悯。别担心,阿瑟,他想,我不会为了拯救自己的灵魂而接近迈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