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光荣洞(第2/4页)

那是一扇钢门,门缝与灰泥密合,就像是一扇位于吃水线之下的防洪门。门框和门楣已经生锈,门上写着“禁止入内”。这四个大字年深日久,油漆已呈片状剥落。门左边的墙漆成白色,而特纳看得出来上面有手推车刮过的痕迹。他头上的灯有铁丝罩子罩着,在他脸上投下一些黑手指般的阴影。他拼命为保持意识的清醒而战。包了保护层的水管71沿着天花板蜿蜒,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而在铁栅门后面的钢炉喷着白色的火花,带来一些忽明忽暗的小阴影。老天,他心想,这里的热能够推动一艘“伊丽莎白女王号”的了,却被平白浪费在一家孤零零的梦工厂。

他得与钥匙搏斗。他得猛扳几下门把手,锁才愿意开始转动。然后突然间,锁像一根绷断了的竹竿一样啪哒一声,回声向外传开,在遥远的房间造成回响。保佑我,特纳在心里说;上帝,保佑我。别改变我的本性或人生,别改变这地方或移动我正在追随的道路……

门下面一定有一片粗沙砾,因为它被特纳推开时发出刺耳的摩擦声,而且开到一半就不动了,特纳得用整个身体去顶它,就像要顶上一扇有大水涌入的防洪门。威尔士人冈特则只是站在后面看着,心里涌起强烈好奇,但又不敢插手。起初,在摸索电灯开关时,特纳看到的只是一片黑暗,接着,一扇布满蜘蛛网的窗子朦朦胧胧向他显现。这窗子让特纳害怕,因为他痛恨监狱。而这窗子会让他联想到监狱,是因为它开在墙壁高处,像灶口一样是拱形的,而且装有铁栏杆。透过最高一个窗格,特纳瞥见停车场的湿砾石。就在他站在那里,微微摇晃身体的时候,一束汽车大灯的灯光缓缓爬过天花板,就像搜索逃犯的监狱探照灯灯光。接着一阵发动机的咆哮声响彻整个地下墓穴。窗台上搁着一床军用毯子,而特纳心里想:哈,你还记得要遮黑窗子,还记得伦敦的灯火管制72。

他的手找到了电灯开关,那是半球形的,像女人的乳房。当他按下开关的时候,它发出砰的一声,让特纳感觉仿佛有一记拳头向他全身袭来,而随着灯一亮,灰尘纷纷从黑色的混凝土上向他翻滚过来。

“他们叫这地方光荣洞。”冈特低声说。

那辆档案手推车就在书桌旁边的一个壁凹里。手推车上层放着档案,下层放着各种大小的文具,全都装在标准的长信封里,竖起,随手就可拿到。在书桌的中央,阅读灯的旁边,放着那部失踪的长滑架打字机,旁边是三四个锡盒子的荷兰雪茄。在另一张单独的桌子上,放着热水瓶、三军福利社的杯子、沏茶机和闹钟。地上放着小电风扇,它固定瞄准书桌的角度,看来是用来驱散湿气的。在那张人造皮的新椅子上,放着一个部分由爱克曼小姐绣的靠枕。他一眼就认出这一切,并像跟老朋友打招呼一样,只微微点点头。更吸引他目光的是几面墙壁上那些高达天花板的档案柜,上面整齐排列着一个个细长的档案夹,每个背棱上都有一个铁环已经生锈的拇指孔。有些档案夹已经发灰发霉,有些则因为潮湿而发皱或弯曲。它们穿着黑戎装,一排又一排立正着,就像训练有素的退伍老兵,等着召唤重返战场。

特纳一定是问了这些是什么档案,因为他听到冈特低声说:不知道,我说不上来;以我的职位不可能知道。它们来到这里的时间久得超过任何人的记忆。不过有些人说是军法处的档案。是用卡车从明登运来的,距今一定至少有二十年时间,也就是占领结束的时候。这是他惟一知道的,冈特说,是他凑巧听到别人说的,因为冈特不是爱打听的人……超过二十年了……那些卡车在一个夏日的黄昏出现……麦克米伦和其他人花了半个晚上才把东西卸好……当然,在那段日子,大使馆被认为可能会用得着这些档案……但现在已经没有人会翻它们,谁会有兴趣?没错,上一任那个古怪参赞曾经要过钥匙来这里找东西,但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冈特说他不记得是多久以前的事,只知道没有人来过这里已经许久了——不过他也不敢拍胸脯保证就是……这房间的钥匙起初一定是单独收藏的,要过了好一段日子才被收到值夜官的钥匙串上去……不过,距今不算太久以前(什么时候却不记得了),他曾经又听到有人提起过这些档案。是马库斯,大使馆一个司机,现在已经离职。马库斯说这些根本不是什么军法处的档案,而是调查组的档案……冈特继续这样絮叨着,语气紧急而神秘兮兮,像个教堂里祷告的老太婆。但特纳已经听而不闻。他正在看一张地图。

一张没有着色的地图,字体是波兰文。

它钉在书桌上方,看得出来是最近才钉在潮湿的灰泥上的,而它占据的是人们通常会用来挂小孩照片的位置。地图上没有标示大城市,没有标示国界,没有比例尺,没有指示东南西北的小箭头。有的只是各个集中营的位置:北面的新加默和贝尔森,南面的达豪和毛特豪森,东面的特雷布特卡、索比堡、马伊达内克、贝乌热茨和奥斯维辛,位于中间的拉文斯布吕克、萨克森豪森、海乌姆诺和格罗斯-罗森。

“他们亏欠我,”特纳脑子里突然跳出这句话,“他们亏欠我。”老天,我真是猪,是不折不扣的大蠢材。利奥,你这个毛贼,你来这里是为了搜寻可怕的童年。

“你走吧。我有需要会找你。”他视而不见地瞪着冈特,右手支在一个档案柜上。“别告诉任何人。布拉德菲尔德、莱尔、克拉伯……谁都别说。你明白了吗?”

“我不会说的。”冈特说。

“我没来过这里。我不存在。我今天晚上从未出现过。明白了吗?”

“你应该看医生的。”

“滚吧。”

他把椅子拉出来,用指尖把小靠枕推到地板上,坐在书桌的后面。他一手支颐,等待整个房间沉淀下来。现在,他就像黑廷一样,是孤独的一个人,活在借来的时间里;也像黑廷一样,在搜捕一个失踪的真相。窗子边有一个水龙头,他在沏茶机里注满水,然后把玩它的按钮,直到水声嘶嘶作响为止。走回书桌的时候,他几乎碰翻了一个绿色的箱子。它的大小和一个窄公文包相当,但却是僵硬和长方形的,用强化过的皮革制成。把手正下方有女王的缩写字母,八个角镶了钢片加固。锁已经被撬开,里面空无一物。这不是我们一直在做的事吗?我们不是一直都在追寻已经不在的东西吗?73

他孤独一人,相伴的只有档案、电暖炉温暖潮湿的臭气、电风扇的微风和沏茶机的呢喃声。他慢慢翻阅桌上的文件。有些文件很老旧,是从档案柜上取下的,一半用英文书写,一半用歪七扭八的哥特式字体书写。上面的名字乍看都像运动员,姓在前,教名在后。每份文件顶部都有三言两语而底部都有一个草草的签名,用以交代它们的最终处理方式。手推车上的档案都是新的,纸张饱满光滑,签署者是一些他熟悉的名字。还有一些活页夹,里面是寄出和寄入信件的清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