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第2/5页)

他的做法是,用湿漉漉滴水的雨伞撑住自己,一脚踏前,另一脚规规矩矩踩在门垫上,这也是后回廊的铃一直响个不停的原因。但欧斯纳德并没听见铃声,或者他听见了却不为所动,毫不困窘。因为尽管铃响不断,他脸上还是带着开朗的表情左顾右盼。恍然认出的微笑,宛如碰见失散已久的朋友。

桃花心木的回旋楼梯通向顶层绅士席:我的老天哪,亲爱的老楼梯……印花软绸,晨袍,绣有名字的家用拖鞋:噢,对,我记得你……图书室阶梯巧妙改成领带架:谁想得到以前这是做什么用的?木质吊扇懒洋洋地在镶饰线条的天花板上转动,一卷卷布匹,一个柜台,角落边上摆着年代可溯及世纪之交的剪刀与铜尺:老朋友,每一位都是……最后是磨损的门房皮椅,在本地的传奇里,这是布瑞斯维特的遗物。潘戴尔本人就坐在椅子上,对他的新顾客露出和颜悦色却不失权威的神态。

欧斯纳德回头看潘戴尔——彻头彻尾、毫不掩饰地上下打量。先从脸开始,然后一路往下到掩襟的背心,再到墨蓝长裤、丝质袜子和牛津达克牌的黑色便鞋,楼上从六号到十号,存货一应俱全。然后又往上,在长驱直入店铺深处之前,花了足足一秒钟,端详那张脸。门铃直响,因为他那条粗壮的后腿动也不动,就踩在潘戴尔的椰丝门垫上。

“了不起,”他宣布道,“棒极了!千万别更动,一丁点都不要。”

“请坐,先生,”潘戴尔热诚地催促,“就当在家里,欧斯纳德先生。每个人在这都像在家一样,我们希望他们有这种感觉。进来聊天的比做西装的还多呢。你旁边有个雨伞架,摆在那里吧。”

但欧斯纳德没把伞摆到任何地方,而是像拿根指挥棒般举起来,指着挂在后墙正中央、裱在框里的照片。照片里是个身穿圆领黑外套、戴着眼镜的苏格拉底式绅士,对着眼前青涩年轻的世界皱起眉头。

“那是他,对不对?”

“谁啊,先生?在哪儿?”

“那边,那一位伟大的人物,阿瑟·布瑞斯维特。”

“的确是,先生,我得说你眼力真好,就是那位伟大人物,你形容得真贴切。这是他巅峰时期的照片,钦敬万分的员工请求他拍的,并在他六十岁生日时送给他。”

欧斯纳德跃向前看个清楚,门铃终于不响了。“‘阿瑟·G’,”他大声念出贴在相框底边的铜牌,“‘1908至1981。创立者’。我真该死,竟没认出他来。G代表什么?”

“乔治。”潘戴尔说,纳闷欧斯纳德为什么会觉得早该认出来。但他还不打算问。

“打哪儿来的?”

“皮纳。”潘戴尔说。

“我是说这张照片。你带来的吗?哪里来的?”

潘戴尔纵容自己露出悲伤的微笑及一声叹息。

“他亲爱的未亡人送的,欧斯纳德先生,就在她随之过世前不久,真是一番美意。想想看,从英国寄到这要花多少钱,对她是很大的负担,但她还是毫不在乎地寄了。‘那是他想待的地方’,她是这么说的,没人能劝她打消念头。虽然他们想叫她别这么做,但她把心和照片一起寄出来了,谁能劝得动呢?”

“她叫什么名字?”

“朵莉丝。”

“有孩子吗?”

“对不起,先生,你是指?”

“我是说布瑞斯维特太太。她有孩子吗?继承人,后代。”

“没有,唉,他们的结合不受祝福。”

“还有,你不觉得店名应该叫‘布瑞斯维特与潘戴尔’吗?老布瑞斯维特毕竟是资深合伙人,就算死了,也还是应该排名在前。”

潘戴尔已经摇着头。“不,先生,不是这样的。打从一开始,这就是阿瑟·布瑞斯维特的意思。‘哈瑞,我的孩子,年轻的摆前面。从现在开始,我们就是P&B,这样才不会和某家石油公司搞混了。’”

“你们替哪些王室家族打扮呢?‘御用缝纫师’,你们招牌上写的。能够冒昧一问吗?”潘戴尔允许自己的微笑稍稍冷淡。

“嗯,先生,这样说吧,顾及那些无所事事的王室成员,恐怕我也只能透露这么多。有几位和某王室要员关系不远的先生,过去就常让我们蓬荜生辉,到现在还是如此。哎,我们不能多透露细节。”

“为什么不行?”

“部分基于缝纫工会行为准则,保证严守每位顾客的秘密,无论地位高低。部分恐怕也因为安全的缘故。”

“英国君主?”

“你逼我太甚啦,欧斯纳德先生。”

“所以外头那是威尔斯王子的徽章?我本来还以为是家酒馆呢。”

“谢谢你,欧斯纳德先生,你真是明察秋毫,在巴拿马很少有人注意到这个,不过也因为我口风很紧。请坐吧,先生。如果你有兴趣尝尝,玛塔的三明治是小黄瓜口味的。我不知道你有没有听过她的盛名。我还有瓶很好的淡白酒,推荐你品尝。智利货,是一位顾客进口的,不时好意地送我一箱。我能说动你来点什么吗?”

此刻,对潘戴尔来说,让欧斯纳德心动是件很重要的事。

欧斯纳德没坐下,但接过一份三明治。事实上他自个儿从盘里拿了三块,一块吃着,另外两块则是在他和潘戴尔肩并肩站在苹果木桌边时,能够握在巨大的左手掌心以保持平衡。

“这些不是我们要的,先生。”潘戴尔草草指着一块轻薄斜纹呢的样布,推心置腹地说。他惯常如此。

“这些也不行——我说呢,不适合成熟的人——对嘴上无毛或乳臭未干的小伙子还可以,但对像你我这样的人就不行。我得这么说。”他又翻了翻,“可给我们找到了。”

“上好羊驼呢。”

“一点也没错,先生。”潘戴尔说,而且非常诧异。

“产自秘鲁南部的安第斯高地,因为质地轻柔及多种天然色泽而大受欢迎,还请容我冒昧引用《羊毛记录》的说法。嗯,我运气很好,你是匹黑马,欧斯纳德先生。”

但他只点到为止,因为你们这些一般顾客对布料根本一窍不通。

“这是我爸爸的最爱,我发誓。是以前的事了,不是羊驼呢就免谈。”

“先生,以前的事?我的天哪。”

“过世了。和布瑞斯维特作伴去了。”

“嗯,我想说,欧斯纳德先生,我没有不敬的意思,令尊可真是一语中的啊。”潘戴尔惊呼,侃侃而谈他最喜欢的话题。“就我的专业判断,羊驼呢料是世界上最顶尖的轻质布料。以前是,如果你容我这么说,未来也永远是。就算有全世界的马海毛和绒毛混纺,我也不在乎。羊驼呢纺成布之前就已经染色,所以可以有各种色泽,选择丰富。羊驼呢精纯,有弹性,会呼吸,就算最敏感的皮肤也没问题。”他推心置腹地把手指搁在欧斯纳德的上臂。“欧斯纳德先生,我们萨维尔路的裁缝啊——说来真是羞愧得无以复加哪,要不是物料匮乏,恐怕他们还不罢手呢。你知道他们把布料拿来做什么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