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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个人都知道拉蒙。听着,我不只是你的经理好吗?我是你的朋友。”

但是潘戴尔没有朋友,除了玛塔和迈基。或许还有住在离海岸十英里处,等着他带象棋去的查理·布鲁斯纳先生。

“布鲁斯纳喜欢钢琴?”很久很久以前,潘戴尔问过还活着的班尼。他们站在蒂尔伯里雨水淋沥的码头边,审视锈蚀的货船。那艘船将带着他,从下一阶段的生命困境中解放出来。“一样,哈瑞小子,他欠我。”班尼回答,在雨中添上新泪,“查理·布鲁斯纳是巴拿马的服装之王,如果班尼没帮他保住服装,就像你替我做的,他就不会有今天。”

“你也替他烧掉他的夏季罩衫?”

“更糟,哈瑞小子。他永远不会忘记。”

他们生命中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彼此拥抱。潘戴尔落泪,但并不确定为什么,因为他快步走上跳板时,心中只想到:我脱身了,我永远不再回来。

布鲁斯纳这个人就像班尼说的那么好。潘戴尔刚一脚踏上巴拿马的土地,就有一辆司机驾驶的栗红色奔驰,把他从卡利多尼亚的寒酸住处载到布鲁斯纳气势恢宏的别墅。别墅坐落在修葺整齐的自家庄园上,俯瞰太平洋,铺着瓷砖的地板,装空调的马厩,诺尔德42的画作,多所名头响亮、实则不存在的北美大学所颁发的色彩精美的荣誉证书,任命布鲁斯纳为他们尊敬的教授、博士、董事等。还有一架从犹太区来的直立式钢琴。

不到几个星期,在潘戴尔自己看来,他俨然已是布鲁斯纳先生疼爱的儿子,在那群体力充沛、喧闹不休的子女儿孙,稳重的姑妈和矮胖的叔叔们,以及穿淡绿色罩袍的仆人之间,获得合乎情理的地位。在家庭节庆或礼圣时,潘戴尔歌唱得很糟,但没人在意。在自家的高尔夫球场上,他打球打得很差劲,也不必费事道歉。他在海滩上和孩子们戏水,开家里的老爷车飞快越过黑沙丘。他耍弄那些笨狗,拿掉落的芒果砸它们,看着一队队鹈鹕摇摇晃晃划过海面,心中深信不疑:他们的信念,他们的财富、九重葛、千百种不同的花草树木,以及他们的崇高地位,全都闪闪发光,掩盖了班尼叔叔在布鲁斯纳先生奋斗的时日里,所期待的任何小小火焰。

布鲁纳斯先生的仁慈并不止于家里,因为潘戴尔跨出定制西服的第一步时,就是布鲁斯纳有限公司在位于利隆的庞大纺织仓库里,让他赊六个月的账;而且布鲁斯纳的保证替他带来第一批客人,为他打开创业之门。潘戴尔想去谢谢这位小个头、满脸皱纹、浑身发光的布鲁斯纳先生,对方却只是摇摇头说,“谢谢你班尼叔叔吧。”又加上惯常的一句叮咛,“给自己找个犹太好女孩吧,哈瑞,别离开我们。”

即使潘戴尔娶了露伊莎,他拜访布鲁斯纳先生的次数也没有减少,只是必须偷偷摸摸。布鲁斯纳的家变成他的秘密天堂,一个只容他独自造访,而且还得找借口的圣地。而布鲁斯纳先生也礼尚往来,宁可忘记露伊莎的存在。

“我的现金周转有点问题,布鲁斯纳先生。”潘戴尔坦诚说。他们坐在北游廊下棋。海岬的两侧都有游廊,让布鲁斯纳先生随时可以避开风。

“稻米农庄的周转?”布鲁斯纳先生问。

他小小的下巴不笑时像块石头,现在他就没笑。苍老的眼睛常常昏昏欲睡。此时又睡着了。

“还有店里的。”潘戴尔说,脸颊泛红。

“哈瑞,你把铺子抵押,拿资金去挹注农庄?”

“可以这么说,布鲁斯纳先生,”他想耍幽默,“所以啦,我正在找个脑袋坏掉的百万富翁。”布鲁斯纳先生总是花很长的时间思考,不论是下棋或有人问他要钱。他一动不动地坐着思考,看起来好像连呼吸都停止了。潘戴尔记起那些老囚犯,他们也是这样。

“是脑袋坏掉,还是百万富翁,都一样,”布鲁斯纳先生终于开口,“哈瑞小子,这是定律啊,每个人都要为自己的梦想付出代价。”

他开车去找她,很紧张,他一向如此。走七月四日大道,这条路曾经是运河区的界线。左边低,是海湾;右边高,是安孔丘。左右之间是重建的科利罗区,中间夹杂一片片太过翠绿的草地,标着“指挥部”的所在位置。几栋拼拼凑凑盖起来的大楼看来徒有其表,全漆着浅色的条纹。玛塔住在中间那一栋。他小心翼翼爬上污秽的楼梯,想起上回来的时候,被人从黑漆漆的头顶上方尿了一身,整栋楼响起监狱似的嘘声和狂野笑声。

“欢迎。”她庄重地说,替他打开门锁,四道锁。

他们躺在他们向来躺的床上,衣衫整齐,离得远远的,玛塔小小干燥的手指缠在潘戴尔手掌里。这里没有椅子,地板非常狭小。整间公寓只有一个窄小房间用咖啡色帘幕隔开:一个可以洗澡的地方,一个可以煮饭的地方,和这个可以躺的地方。潘戴尔左耳边有个玻璃盒,塞满玛塔妈妈留下的瓷偶动物;在他穿着袜子的脚边有只三英尺高的陶虎,是她父亲送给她母亲的结婚二十五周年礼物,就在他们被炸得粉碎的前三天。如果那天晚上玛塔陪她爸妈去看已出嫁的姐姐,而不是躺在床上修护她不成形的脸和被揍得遍体鳞伤的身体,她也会被炸得粉碎,因为她姐姐住在首先遭受攻击的那条街上。然而今天你已经找不到那条街,就像找不到玛塔的双亲、姐姐、姐夫、六个月大的外甥,或他们那只名叫海明威的猫。尸体,瓦砾,整条街,都已经遭官方遗忘。

“我希望你搬回原来的地方。”他对她说,像往常那样。

“不行。”

不行,因为她爸妈以前就住在这栋楼盖起来的地方。

不行,因为这是她的巴拿马。

不行,因为她的心与往生者同在。

他们谈得不多,宁可默默怀想将他们联系在一起的、不为人知的恐怖历史:

一名年轻、充满理想、美丽的女雇员参加反暴政的公众示威。她抵达工作地点时害怕得喘不过气来。到了晚上,她的老板答应载她回家,目的毋庸置疑是想成为她的情人,因为在最近这几个星期的紧张气氛里,他们觉得越来越难抗拒彼此。梦想有个更美好的巴拿马,就像梦想和某人共享生活一样。就连玛塔也同意,老美惹出来的乱子,只有老美能治,而且老美必得快点行动。途中被“钉耙”的路障挡下来,他们想知道玛塔为什么穿白衬衫,因为那是反诺列加的象征。得不到满意的解释,他们毁了她的脸。潘戴尔把血流不止的玛塔放在车子的后座,惊慌失措地开往大学——当时迈基也还是学生,奇迹似的在图书馆找到他,而迈基是潘戴尔惟一想得到的安全人物。迈基认识一位医生,打电话给他,威胁,利诱。迈基开潘戴尔的越野车,潘戴尔坐在后座,玛塔头部的血淌满他的膝盖,湿透他的长裤,也永远弄脏了家庭座位的装饰。医生草草敷衍,潘戴尔通知玛塔的父母,给钱,在店里洗澡换衣服,搭出租车回家找露伊莎。因为罪恶感与恐惧,整整三天,潘戴尔不敢告诉她出了什么事,宁可编了荒唐的故事,告诉她说有个白痴驾车侧撞到越野车。完全报销了,露,得换辆新的,我已经和卖保险的小子谈过了,应该不会有问题。直到第五天,他才找到勇气,懊悔地解释说,玛塔卷进学生暴动里,露,脸部重伤,需要长期修护,我答应等她复原之后让她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