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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样的合约?”莱斯莉以牛奶般甜美的口气问,和先前罗布故意粗暴的语气形成对比。“她跟着良心走,我则尽自己工作上的本分。这样的差别很不道德,当初不该划分出这样的差别。感觉就像叫她上教堂,却吩咐她为我们两人祈祷。就像在我们家中间用粉笔画线分成两派,跟对方说床上再见。”

罗布对这番供述的坦白程度不为所动,也对这种说法暗示的自我指责无动于衷,正想继续质疑贾斯丁。他故作哀戚的面孔停留在刚才那种无法置信的窃笑,嘴巴张得圆圆的,像是一把大枪的枪口。然而莱斯莉今天比罗布的反应还快。她的女性本能全然清醒,聆听着罗布躁进的男性耳朵听不见的声音。罗布转头面向她,寻求她允许某个动作,或是再度用阿诺德·布卢姆来逼问他,或是问其他更露骨的问题来拉近他与凶杀案的关系。不过莱斯莉摇头,将手从包包里抽出,轻拍着空气,表示“慢慢来,慢慢来”。

“这么说来,你们两个到底是怎么在一起的?”她问贾斯丁,口气好像在长途旅行中问随便遇上的人。

莱斯莉这一步棋下得漂亮:让他知道有女性愿意倾听,也提供了陌生人的谅解;以这种手法喊停,将他从眼前的战场引导至过去那片没有威胁的草原。而贾斯丁也对她这番用心有所响应。他放松肩膀,眼睛半闭,以疏远、极为私密的回忆语调娓娓道来。这样的故事,他已经以这种方式对自己说了一百次,也受尽一百次的折腾。

“依你看,国家什么时候才不算是一个国家,奎尔先生?”特莎以甜蜜的口气询问,时间是四年前一个慵懒的正午,地点是剑桥一处古老的阁楼教室,灰尘飞舞的光柱正从天窗射入。这是她有生以来对贾斯丁讲的第一句话,结果原本无精打采的观众听后哄堂大笑。现场共有五十名律师,他们和特莎一样报名参加为期两周的法律与行政社会暑期研讨会。贾斯丁重复着她的问题。他身穿灰色的海沃德三件式法兰绒西装,双手抓着讲桌。他怎么会站在这个讲坛上?这就要讲到他到目前为止的人生了,他一面解释,思绪一面飘离他们两人,飘进伍德罗餐厅的假都铎式空间。“让奎尔去好了!”有个助理在常任副部长的私人办公室里大喊着,时间是昨晚深夜,离开课只剩下不到十一个小时。“给我找奎尔来!”他想到的是职业单身汉的奎尔,可以随时奉命的奎尔,是年华将逝的仕女的点心,是濒临绝种的动物,感谢上帝,他才刚从天杀的波斯尼亚调回,正准备调往非洲,但还没出发。奎尔是备用男性,如果你想办晚宴却无计可施,他就值得去认识。他文质彬彬,可能是同性恋——然而他不是,因为几位颇具姿色的妻子有理由知道,只是她们不愿意透露而已。

“贾斯丁,是你吗?”哈格提说,“你是我大学时高两届的学长。是这样的,副部长明天本来要去剑桥对未来的律师演讲,可惜他没办法去了。他一个小时后要去华府——”

好好先生贾斯丁已经会过意来:“这个嘛,讲稿早已写好,我猜,如果只是照稿子念的话——”

哈格提打断他的话:“明天早上九点整,我派他的车子和司机到你家接你。讲稿是垃圾,是他自己写的。去剑桥的路上再看就可以了。贾斯丁,你真可靠。”

所以他站在讲坛上,是个可靠的伊顿校友,念完了有生以来最无聊的讲稿——好话说尽、夸大不实又冗长累赘,和作者一样,这时大概人在华府轻松享受自己的优越礼遇。他万万没有想到自己必须回答学员的问题,不过当特莎发问时,他也从来没有想过不回答。她身处教室的中心位置,是最适合她的地方。贾斯丁找到声音的来源,傻傻地以为是她同事认为她太漂亮,刻意在她身边留了一圈空位。她身穿律师的白上衣,领子一直包到下巴,活像纯洁无瑕的唱诗班女孩的打扮。她脸色苍白,细瘦纤弱,给人弱不禁风的印象。让人很想用毛毯把她包起来保护她。天窗照进来的光柱把她的黑发照得很亮,让他一时无法看清光柱里的面孔,最多只看到宽阔、苍白的额头,还有一对严肃的大眼睛,以及圆石状的下巴。不过下巴是后来才看清楚的。看到这一幕时,她是个天使。他所不知的是,他随后即将发现,她其实是手持棍棒的天使。

“这个嘛——我想,你的问题的答案是——”贾斯丁开始说——“如果你有不同的看法请尽管纠正我——”他弥平了代沟与性别差异,也释放出平等主义的空气——“国家不能再算是一个国家的时候,是当国家停止履行根本的责任之时。基本上你觉得是不是这样?”

“根本的责任,怎么说?”弱不禁风的天使回应。

“这个嘛——”贾斯丁再次开口,这时已经不确定要讲什么,因此改为释放出无关求偶的信号,就算无法求得全权豁免,至少可求自保——“这个嘛——”他的手势表现出困惑,以伊顿人的食指轻点着渐白的鬓角,然后放下手——“我只能大概这么说,近来,很笼统地说,文明国家的条件不外乎——选举权,呃——对生命与财产的保障——嗯,司法公正、全民保健与教育,至少要达到某一程度——还有维持健全的基础建设,如马路、交通、下水道,等等,还有,另外还有什么?——啊,对了,税收公平。如果一个国家连上述最低限度的几项都无法履行——那么我们不得不说这个国家和国民之间的合约开始显得相当不可靠——如果上述几项条件全部都无法履行,以我们最近的说法,就是这个国家是个失败的国家。一个非国之国。”笑话。“一个覆巢之国。”又是笑话,可惜仍然没有人笑。“我有没有解答你的问题?”

贾斯丁本来预想这个天使会对他具有深度的回答先思考一阵子,结果她再度出击,让他几乎连话都没讲完,因此令他慌张起来。

“所以说,你能不能想像出这样一个状况:你个人在这种状况中感觉到有义务颠覆国家?”

“以我个人来说吗?在这个国家?老天,我当然无法想像了。”贾斯丁回答,感到了某种震惊,“好歹我也才刚回国嘛。”学员传出轻蔑的笑声。他们绝对是站在特莎那一边。

“什么情况下都不行吗?”

“我想像不出会有这样的情况。”

“换成其他国家的话呢?”

“这个嘛,我又不是其他国家的公民,对不对?”——笑声开始的那一方,立场开始向他这边移动——“相信我,要代表一个国家发言,真的已经够累了——”笑声更大了,让他的心情更加笃定——“我是说,多于一个的话,简直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