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水如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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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长生院香气氤氲的暖阁中只待了一小会儿,柳泌的额头就开始冒汗了。暖阁四周,椒壁芬芳,厚厚的暖帘层层叠叠,挡住严冬的寒气。尤其是铜炉中燃着的“瑞碳”,十分稀罕。这种木炭由西凉进贡而来,色青坚硬,燃烧时无焰而有光,热气逼人,所以整个暖阁中可以用“温暖如春”四字来形容。

郭贵妃从屏风后走出,仪态万方地落座后,便半真半假地嗔怪起来:“你们也太没眼色了,没看见柳国师都出汗了吗?怎不为国师宽衣?”

宫婢连忙上前,小心地伸出双手:“国师,请除去大氅。”

柳泌一惊,不由自主地拢了拢鹤羽大氅的前襟:“不必了,我还是穿着吧。”

郭念云嫣然一笑:“柳国师是在圣上那里冻怕了吧?”

柳泌不答。

郭念云问:“我怎么听说,这样数九寒冬的天气里圣上还要用冰?柳国师可知否?”

“知道。”柳泌傲慢地回答,“那是因为圣上服了贫道炼制的仙丹,体内阳气充裕,自然不畏严寒。”

“哦?国师的丹药如此神奇,倒是令人惊叹。只是国师的道行至深,为何自己却会怕冷呢?”

柳泌“哼”一声:“贵妃有话便明说吧,不必含沙射影。”

“含沙射影?”郭念云沉下脸来,“我郭念云自小就没学过什么叫作含沙射影!有话明说?哼,我是怕柳国师你担当不起!”

“请贵妃赐教!”柳泌竟也毫无惧色。

“我听说圣上服丹后腹内燥热难耐,才需用冰的寒气加以克制,难道这就是你所说的阳气旺盛吗?而且,圣上从一日一丹,增至如今一日三丹,又是怎么回事?”

“这些问题,贵妃何不直接去问圣上呢?”柳泌仍是一副有恃无恐的样子,“自从贫道为圣上献炼丹药以来,朝野内外各种非难不绝于耳,不但对丹药的好处视而不见,还一味谗言说贫道的丹药有害于圣上。我如果没有领会错,贵妃的话也是这个意思吧?”

“你没有领会错。”郭念云盯住柳泌。

“贫道还是那句话,是圣上每天在服丹。丹药究竟有益还是有弊,圣上比任何人都清楚。贫道在三清殿中炼丹,出不得大明宫一步。如果贫道所献的丹药有半点瑕疵,圣上随时可以要了贫道的性命。可是圣上仍然对贫道恩遇有加,却又是为何呢?”

“因为你的丹药有鬼。”

柳泌怒目圆睁:“请贵妃明示!”

郭念云一字一句地说:“因为你在金丹中放了致人上瘾的药物,从而使圣上须臾离不开你的丹药,也就离不开你。而你,因此才能保下这条狗命,甚而加官进爵飞黄腾达。你这个国师的封号,就是用荼毒圣上的龙体换来的!”

柳泌大惊失色!他在大明宫中起起落落,一直遭到各种非议,嫉妒、怀疑乃至憎恨,这些柳泌都知道得清清楚楚。但他始终坚持一点,只要控制住了皇帝,便能立于不败之地。现如今,就连最有实力把柳泌像只臭虫般碾死的吐突承璀,不是也对他敬而远之了吗?柳泌以为自己在大明宫中再无后顾之忧,却万万没有想到,今天突然又跳出来一个郭贵妃!

大明宫中人尽皆知,郭念云素与皇帝面和心不和,柳泌根本不信她会发自真心地关怀皇帝。那么她今天说的这番话,究竟想达到什么目的?高傲到目空一切的郭贵妃,从来对柳泌不假颜色,为什么会突然针对起他来了呢?

无论如何,对于郭念云的可怕指控,柳泌必须反击。

他义正辞严地说:“贵妃如果没有真凭实据,那就是血口喷人!”

“我没有证据。”

柳泌嚣张地笑起来。自己在丹药中做的手脚无人能够识别,即使御医们察觉有问题,也只能口说无凭。早在三年前,吐突承璀就企图从丹炉和药物中查出端倪来,结果不也是徒劳无功吗?果然郭念云只是诈人而已。

郭念云摩挲着怀中的香熏暖炉,悠悠地问:“国师就不担心吗?”

柳泌挑衅地反问:“贫道有什么可担心的?”

“圣上服了你的金丹,假如哪天真的羽化升仙了,国师将如何自处呢?”

柳泌瞠目结舌:郭念云连续地语出惊人,到底想干什么?

郭念云欣赏了一会儿柳泌惊骇的模样,方道:“柳国师道行深厚,深谙炼丹秘术,一定能算出圣上升仙的吉日、良辰吧。”

此话一出,柳泌几乎要被吓瘫了。

郭念云还不肯放过他:“究竟是哪一天哪一个时辰,柳国师能不能告诉我呢?我也好有所准备。”

“贵妃娘娘!这种话可不能乱说,柳泌吃罪不起啊!”

“国师怎么了?为何突然如此慌张?”

“贵妃娘娘刚才的话一旦传扬出去,贫道可是要被千刀万剐的啊!”

“那也不一定。”

“啊?”柳泌惊惶地看着郭念云。

“圣上升仙而去,人间自不会缺了皇帝。”

柳泌汗如雨下,再也说不出半个字。

良久,郭念云才用厌倦的语气道:“柳国师先下去吧。我以后有事,再请你来。”

“是。”柳泌面色惨白,躬身退了出去。

郭念云顿时感到头晕目眩,全身乏力得像要虚脱了似的。

到头来,她还是说不出口。

好在柳泌已经被慑服了,郭念云在心中安慰着自己,所以,晚点再说也来得及。她只是没有想到,这个念头酝酿已久,但真到提起时,仍然感到了剜心刺骨般的痛,而非原先以为的恐惧。

难道,自己对他仍存有一丝情分吗?

不。即使很久以前曾经有过,这一丝情分也早在年复一年的猜忌和冷漠中消耗殆尽了。她对他的仇恨,累积了那么久那么深,难道还不足够赋予她勇气,支撑她去采取必要的行动吗?

绝对是必要的!

过完年皇帝才满四十二岁,正是春秋鼎盛之时。少阳院中的太子并不受到重视,因为在众人看来,皇帝体魄强健,精力旺盛,至少还能在位十年。这么长的时间里,储君之位尚存变数。

但对于郭念云来说,正是这种不确定快要把她逼疯了。

就在不久前,皇帝刚刚罢免了宰相崔群,再度令郭念云对太子的地位感到了极大的不安。崔群是朝中以清廉正直著称的宰相,一直很受皇帝的器重。前太子李宁去世之后,皇帝举棋不定了很久,好不容易才决定立郭念云所生的李恒为太子,还特意吩咐庶长子澧王上了一篇推让表。当时崔群便谏道,只有对自己应得的才需推让,如果本不应得就谈不上推让。澧王是庶子,太子之位本来就轮不到他,所以上推让表是多此一举。

崔群的这番仗义执言颇令皇帝难堪。其实崔群算不上郭系人马,也从不对郭家趋炎附势。他支持立郭念云所生的嫡子为太子,完全是基于宗法体制的正统,所以才更显得难能可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