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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雨倾盆而下,出租车车窗刮雨器徒劳地刮擦着玻璃上的水流,我们穿过河上的一座桥,桥很宽阔,却空无一人。几分钟之后,那位非常不客气的出租车司机用蹩脚的英语宣布我们到了——也就是紧邻罗森海马大街的海德豪森区贝格勃劳凯勒啤酒馆——并且找我们要三倍车费。理查仿佛是在点数假钱似的点数了一大摞高面值德国马克,没反驳一句话,就付了车费。

啤酒馆的石拱入口非常巨大,Büerger(贝格),Bräu(勃劳)和Keller(凯勒)几个字自上而下排列,雕刻在一个拙劣的圆形雕花环中间,这个石雕花环是椭圆形,凹凸不平,底下是个石拱顶。雨水从陡峭的石板房顶上和溢满水的檐槽里流到石拱门上,再哗哗向下流淌。穿过拱门走到真正的大门,就好像是正在走进火车站而不是什么酒吧或餐馆。不过好在到了门厅之后总算不用淋雨了。

当我们真正到了贝格勃劳凯勒啤酒馆里面的时候,理查和我都惊讶得一步也迈不开了。

这里得有两三千人,大部分都是男人,坐在桌边用硕大的石杯大口喝着啤酒,这些石杯如此粗制,仿佛今天下午才在森林里开凿而成,而且这个地方简直巨大无比,充斥着回声,更像是个巨大的会堂,而不是我以前所见过的各类餐馆或酒吧。说话声,手风琴乐声——如果那不是有人在被严刑拷打时发出的叫喊声的话——向我袭来,真像是一股冲击波袭来一样。这里的气味是另一股冲击波:三千个只是胡乱洗洗或根本就没洗澡的德国人,从他们所穿的粗糙衣服来看,大多数都是工人,他们身上的气味混杂着浓浓的汗臭味就像惊涛巨浪一样朝我们涌来,其中夹杂的啤酒味是如此浓烈,以至于我真以为自己掉进了啤酒桶里。

“迪肯先生?来这边。这儿!”一个男人大喊着发出命令,而不是在请求。他站在这个拥挤不堪的屋子中间一张拥挤不堪的桌边。

我猜站在那里的那个男人就是布鲁诺・西吉尔。他瞧着我们穿过这个喧闹的地方走近他身边,目光冰冷,一双蓝眼一眨不眨。欧洲人都知道,他是个很棒的登山者,按照那些登山运动杂志所说,此人极为擅长在从无人踏足的阿尔卑斯山山坡上找路。可在我看来,除了因为那件深褐色汗衫袖子卷起来而露在外面的一节结实的前臂,这人压根儿就不像个会登山的人。此人太过刻意地追求肌肉发达,太过上重下轻,太过矮壮结实,太过身材短粗。西吉尔的一头金发剪得很短,头顶上的头发扁平,就像硬毛刷一样,而两侧的头发则被剃得一点儿不剩。有很多块头更大的人和他一起坐在桌边,头发都修剪成差不多的样子。对于西吉尔来说,这个发型可不好看,因为这样正好显得他那对招风耳从花岗岩石块一样的脸孔两侧突出来。

“迪肯先生,”我们走向桌边时西吉尔说。这个德国人低沉的声音穿透了啤酒馆里嘈杂的说话声,仿如一把尖刀刺穿了柔软的肉。“欢迎到慕尼黑来,几位爱登山的朋友。通过《登山杂志》和其他途径,我可以说是久仰你的大名,知道你是很多山峰的首攀者。”

不出所料,布鲁诺・西吉尔的英语带着德国口音,不过在我这个不那么讲究的人听来,也算是流利,而且能听得懂。

我一早知道,理查也能说一口流利的德语,就像随口说出法语、意大利语和其他语言一样,可我还是很惊讶于他能够如此快速且有力地回答西吉尔——“多谢,西吉尔先生。对您的成就和壮举,我同样如雷贯耳[25]。”

那天晚上晚些时候坐火车返回的路上,理查把西吉尔和那些德国人所说的每句话以及理查的德语回答都翻译给我听了。现在我猜得没错,听了西吉尔的恭维,理查回答说他也久仰西吉尔在登山方面的成就和壮举。

“雅各布・佩里先生,”西吉尔一边说,一边和我握手,他的手紧握着我的手,力道非常大,嘎吱直响,我能感受到他的手上长着被岩石磨出的老茧,“波士顿佩里家的人。欢迎到慕尼黑来。”

波士顿佩里家的人?关于我的家庭,这个德国登山者到底知道什么?而且,不知何故,西吉尔用他那Y式德语发音说我的名字“Perry(佩里)”时听上去仿佛他是个犹太人。

西吉尔下穿一条皮短裤,上穿一件棕色汗衫,很像军装,袖子高高卷起,外套一件护胸。这间巨大的啤酒馆里人人都穿着皱巴巴的西装,混在这些人中间,他这身打扮本应该显得可笑才对,可他赤裸在外的大腿和手臂结实得很,皮肤被太阳晒得黢黑,那双超大号的手如罗丹雕塑一般,反而使他显得很有力量——几乎就像是神一般的存在。

他向我们挥挥手,示意我们去他对面的一张长凳那边——坐在那里的几个男人挪了挪,给我们腾出地方,这么做时他们仍然一口口地喝着啤酒——然后我和理查坐了下来,做好准备开始面谈。西吉尔冲一位男侍者挥挥手,要了啤酒。我简直太失望了。我本以为会有漂亮的小妞儿穿着乡村风格的低胸衬衫给客人端啤酒,可捧着摆有巨大石杯的托盘的全都是些穿着皮短裤的须眉男子。而且我的肚子饿得咕咕直叫,距离我和理查在火车上吃的那顿简便午餐已经过了很长时间。可不管是这张桌面上,还是我们周围的桌面上,除了啤酒杯和德国男人毛茸茸的前臂,就空无一物了。显而易见,这里的用餐时间要么是已经过了,要么就是还没到,也有可能是这里除了啤酒什么都不卖。

一眨眼的工夫我们的啤酒就送上来了,我必须承认,我从前可没用冷冰冰的石头啤酒杯喝过味道甘醇、口感浓烈的德国啤酒。举了这东西三次之后,我总算开始理解为什么我们桌子这一侧的男人全都有发达的二头肌。

“先生们,”西吉尔说,“请允许我来介绍一下坐在这张桌子上的几位朋友。唉,他们都对你们的语言不太在行,今晚别指望他们能说英语。”

“那他们能听得懂吗?”理查问。

西吉尔浅浅地笑了笑。“事实上不行。我左边第一位是乌尔里希・格拉夫先生。”

格拉夫先生是个瘦高个儿,留着浓密的黑胡子,很是滑稽可笑。我们冲彼此点头示意。依我看,我们这些人之间大抵不会再握手了。

“乌尔里希是他的贴身保镖,去年十一月,他用他自己的身体挡在他身前,中了好几颗子弹,枪枪致命。可你们瞧,格拉夫先生恢复得挺不错。”

我听到西吉尔一直在强调“他他他”,简直奇怪极了,而且他的语气里几乎透着一股尊敬的意味,可对于他们谈论的那个人是谁,我根本不得要领。看上去西吉尔压根儿就不打算给我提示,而是继续介绍,我只好扭头看着理查,希望他能为我解惑。可理查正看着桌子对面西吉尔正在介绍的几个男人,并没有注意到我问询的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