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回 杜云铮重宝托奇案,柳忆眉抛女隐旧情

昏暗的壁灯照射下,杜云铮缓缓上楼。

他生得身材高大,瘦长脸颊,广额悬鼻,双目精悍,街上的算命先生见了他,是要惊呼“生而异象”的。

他身着一袭长衫,头戴礼帽。

杜云铮虽出身低微,眼下却是青帮里排名“悟”字辈人物,巡捕房督察长白老虎最当红的门生。

“桑老板,有扰了!”桑卫兰迎下楼来。

桑卫兰虽身处困境,余威犹在,杜云铮虽有些居高临下的优越感,表面上也不敢太过狂妄。

他此番前来,亦是想来摸摸桑卫兰的底。

夏疆固然不好得罪,但桑卫兰亦不是好惹的主。

桑卫兰身后的“太湖三侠”刘氏三兄弟,刘则轩、刘则举、赵则长。

其中以刘则轩为最,他的身上很带点传奇色彩。

他虽人不在帮会,可帮会的人都有些惧怕他,对他礼让三分。

杜云笙夹在中间,左右逢源,顾盼观望。

如今桑卫兰未露颓势,他是不好贸然得罪的。

此时见桑卫兰不但面无忧惧,反而隐隐有得意之色,他本性多疑,不由暗自吃惊:难道这其中另有隐情?还是夏家与桑卫兰联手炮制的烟雾弹、苦肉计?又见二刘兄弟不在身边,更不敢妄动。

他心存疑虑,不敢草率行事,反而更加客气起来。

殊不知桑卫兰只是顾做姿态,想唱一出空城计而已。

“桑老板,杜某深夜拜会,打扰桑老板休息了,还请见谅啊!”

“杜老板哪里的话,”桑卫兰有些自嘲地笑,“若不是杜老板通报,桑某真不知是身处何地呀!”

“通报?”杜云铮惊讶地问,“什么通报?”

“杜老板助人而不居功,真乃真君子也!”桑卫兰诚挚地说,“在尊堂之中,如此急人济困而不矜功者,除了杜老板,不做他人想也。

桑老板今已至此,一片挚诚之心,杜老板就不要推脱了吧?”

事已至此,杜云铮也不好再抵赖,微微一笑,“哎呀,杜某不过举手之劳,不值桑老板挂记在心上!”

桑卫兰的推测没错,向他通风报信的,便是杜云铮。

杜云笙耳目灵通,在第一时间得知上海警局与法租界联合缉捕桑卫兰之事,别人还未行动,他倒抢先一步,向桑卫兰报信。

一来他素日八面玲珑,凡事皆留有余地,方能左右逢源,所以无论黑白两道人等,均与之交好。

二来近日来巡捕房两派斗得厉害,杜云铮不愿杜威独占功绩,干脆从中作梗;三来也是桑卫兰平日里慧眼识人,用心交结之故。

杜云铮于微时,曾得桑卫兰大力相助。

四来桑卫兰一向广结人脉,钱多势重,只怕夏疆也奈何他不得。

与其翻脸相向,不如留条后路。

杜云笙助人而不居功,一来为避人耳目,二来为事后收揽人心。

不过桑卫兰又怎么猜不到是他?

两人寒暄已毕。

因为彼此都知道所要谈及的话题涉及机密,所以桑卫兰带他到书房,相对坐定。

“桑老板,气色不错呀?”杜云铮探试着说,“人逢喜事精神爽,想是……”

“哪里的话?”桑卫兰苦笑,“桑某如今已成了过街老鼠,杜老板就不要再打趣了!”

杜云铮欲言又止,桑卫兰笑问,“怎么不见白老板?”他想知道,这件事情白老虎可知情?

杜云铮忙笑道:“家师事情太多,难保事事都顾及周全。

我们做徒弟的,承蒙他老人家的载培,自然要四处探听走动得勤些,才算不辜负他老人家。”

果然,杜云铮野心勃勃,绕开了白老虎,直接接洽。

不论如何,他耳目如此灵通,也令人刮目相看。

“杜老板,真非池中物也。

假以时日,成就定不在白老板之下。”桑卫兰感慨地说。

他这话也是发自肺腑。

英雄总是相惜,自他第一眼见到杜云铮,就觉得这小子是个人物。

“哪里,哪里,”杜云铮恭谦地说,“我哪里敢跟师父比,桑老板说笑了。”

“杜老板,无事不登三宝殿,”桑卫兰微笑着,将话题一转,“今日入我蓬门,是不是想将桑某绳之以法呀?”

“不敢不敢,”杜云铮含糊地打了个哈哈,“桑老板,你也是个爽快人,我有话直说好了,听说,你有李楚岑的下落了?”

桑卫兰点头,淡淡地一笑。

“他死了?”

桑卫兰微笑。

“听说,昨夜夏局长也去稻香村了?”

桑卫兰笑道:“杜老板,你耳目灵通,消息广大,自然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了,怎么还来问我?”

“桑老板这话,真叫我无地自容,”杜云铮苦笑,“我要是什么都知道,哪敢来打扰桑老板?我在上海警局有几个相知的弟兄,昨晚打电话给我,说是当年四君子之一的李楚岑死了,还是夏局长报的案。

还有夏局长也去了稻香村,我想了一晚,也想不出个前因后果来,今天还是来登门请教。”

“杜老板就不认为我是杀害李楚岑的真凶?”

“哈哈!”杜云铮大笑,“桑老板的为人,我杜某最是清楚,哪怕全天下的人都说是桑老板,杜某也不为所动!”

桑卫兰递上一支烟,杜云铮接过,狠狠地吸了几口。

双方一时无语,都在彼此琢磨、估量对方的心思。

杜云铮低头吸烟,却用余光觑视着一旁的桑卫兰。

“哎!”杜云铮叹了一声,“在下很是为难呀!”

“怎么?”桑卫兰明知故问。

“如今上海警察局已知会法租界,工部局下令全力破案,正合力缉拿桑老板,想来桑老板已经知道了!”

“不错!”

“唉!”杜云铮又是一声叹息,“杜某不抓桑老板,便是不忠;若抓了桑老板,便是不义,忠义难两全,可叫杜某好生为难!”

“那还等什么?”桑老板配合地伸出双臂,笑道,“任凭杜老板处置!”

“这……教杜某如何下得了手啊?”杜云铮一时反怔住了,桑卫兰如此配合,莫非其中有诈?若是他与夏家串通一气,自己岂不白作恶人?

“这有何难?”桑卫兰哈哈一笑,“杜老板事前通报,教桑某逃过一劫,已是尽了义气。

所余者,不过将桑某带回巡捕房,以全这个忠字,这又有何可虑?”

杜云铮满面痛心之态,“杜某又怎么忍心看桑老板吃苦呢?”

“吃苦?”桑卫兰故作惊讶,“吃什么苦?我明人不做暗事,一生不做违法乱纪之事,问心无愧,何苦之有?”

“哎呀,我的桑老板,”杜云铮不觉拍手,“话虽如此说,可是你夜闯稻香村,这其间病死李楚岑,火烧宅院,可是夏谙恕亲眼所见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