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回 入迷途新报传凶影,悟兰因旧尺绘观音

桑卫兰与夏谙慈并肩走下楼梯,迎面走上一个人来,四十岁上下,身材肥胖,原来是林纪莹,一向极力敷衍桑卫兰的。

桑卫兰脸上已经浮现了一个浅浅的微笑,准备迎接他的寒暄。

然而待林纪莹看清了他们,脸色却是一变,有些惊慌,又有些尴尬,讪笑着走开了,似乎在躲避什么。

夏谙慈心中有种不祥的感觉,“他怎么了,像见了鬼一样!”

“管他呢,”桑卫兰也觉得奇怪,“我们先回去!”

他们刚走出楼门,被狂躁的风吓了一跳,夏谙慈忙背过脸去,她的头发张扬地乱舞,衣袂也高高扬起,在风中鼓荡。

“该死,这么大的风!”夏谙慈伸手去挽头发。

桑卫兰眼尖,刚打开车门,他就看到一旁洋楼的廊柱后,有两个贼头贼脑的人在逡巡,见他们出来,忙缩回头去,他想了想,点住名字叫:“陈月桂,你又捣什么鬼?快出来!”

陈月桂是杜云笙手下的,曾见过一面。

陈月桂怔了一下,也只好走出来,满脸堆笑,“正要给桑老板送信呢,等了这半晌才出来!”

“你少在这卖好!”夏谙慈冷笑,“是给你主子作探子呢,被叫出名字跑不掉了,又来这里卖乖!”

“我不是卖乖!”陈月桂急得跺脚,“我的二位大老板,你们的心可真大,出了这么大的事,也不找地方避一避,还在这里闲逛!”

桑卫兰心中一沉,他回头看了看夏谙慈,亦是一脸茫然,“出了什么事?快说!”

陈月桂苦笑道:“您还装什么糊涂啊?整个上海的人都知道了!”

桑卫兰揪住陈月桂的前襟,“我就是要你说!”

“我说,我说,”陈月桂无奈地举起双手,“您先放开我。”

桑卫兰用力一掼,陈月桂踉跄了几步,从怀中掏出一份报纸,“这是今早加印的,号外!”

桑卫兰接过一看,只觉脑中轰然一声,只见上面加大加黑的标题:

巡捕惨遭横死,究竟谁是真凶?

本报于今日凌晨接到线索,十六年前曾经手东方惨案的两位巡捕王保国、周海峰,另有一不明身份的人,于近日惨遭折磨而死,地点是在市郊某权贵的私家园林内……

标题旁所配的,赫然是昨日自己在待清园所照的、周王二人尸首的照片,桑卫兰抬起头时,瞬间感觉脑中、眼中是一片漆黑。

他发了疯似地,用力揪住了陈月桂的领子,“你怎么知道,”他用一种威胁的语气说,“这事是我做的?”

“桑老板,”陈月桂被他勒得喘不过气来,“我们巡捕房,不就是干这个的?你们昨天去待清园了……”

桑卫兰猛然松开手,陈月桂瘫倒在地上,“回去告诉你们杜老板,待清园我是去了,可照片不是我发的。”

“桑老板,多保重!”陈月桂从地上爬起来,一溜烟跑了。

桑卫兰看着手中的那张报纸,猛然将它拧紧、拧紧、拧紧……绞缠得支离破碎,又紧紧地揉成团扔了出去,他似乎要把所有的情绪都发泄在这张报纸上。

他从口袋里掏出烟火来,却怎么也打不着,双手都在颤抖,还是夏谙慈帮他点着了。

“郑涵,一定是郑涵!”夏谙慈说。

桑卫兰将烟蒂扔在脚下,狠狠地碾碎。

“吃里扒外的混蛋!”桑卫兰粗重地喘着气,“我要撕了他……是我太大意了,没把像机锁好,这么重要的东西,让他钻了个空子!”

他所说的,自然是郑涵。

他猜测是郑涵破案心切,才会向报社寄出照片。

但他完全没搞清状况,就擅做主张,很可能搞错了方向,使事情朝相反的轨道发展,且使所有人都陷入危险的境地。

“不会有事的,不会有事的……”夏谙慈轻声安慰他,她被恐惧与不安紧紧攥住了:依夏疆的脾气,他是决不肯善罢干休的,桑卫兰、二刘兄弟、郑涵……这些人都将付出惨痛的代价。

尤其是刘则轩,他正落在夏疆的手中。

夏疆震怒之下,一定会杀掉他的……不,不会的!

她于惴惴中想寻求一点安慰,不由自主地握紧了桑卫兰的手,他的手同样湿而冷,冰冷得似乎没有一点生命的征兆。

“卫兰,”她轻声安慰,“没事的,要不,我去和他们说……”

“他们”,指的当然是夏家的人。

桑卫兰低头看着她,夏谙慈的瞳仁是被风吹乱的池水,水面上是紧张和担扰,然而那湖底深沉的,却全是一个自己。

“没事,”桑卫兰挺直了胸膛,轻轻地捏了捏她的肩,“我有办法!”他拉着她上车,地面似乎成了潮汐过后的沙海,每走一步都在下陷,无限地下陷……郑涵的妄举完全打乱了他的部署,他也不知道下一步该怎么办,不过是安她的心。

她似乎也觉查到了什么,忧惧过后,反而是一种豁出去了的坦荡磊落,“没什么大不了的,还能吃了我们?”

桑卫兰突然想起待清园里周、王二人的惨状,一时背上悚然。

他打开车门,坐在副驾的位置上,“你来开,先回家!”他需要思考,在脑中理清一些东西。

案情的线索,像一片片细小而琐碎的拼图,他需要细心地将这些东西一一摆放在相应的位置上,耐心地拼接、粘合、修补……图像即将拼出,线索也将浮上水面,然而中间那最关键的一环呢?怎样才能证明自己的猜想?

夏谙慈依言开车,慢慢驶出,驶向回家的路。

他们看不到,一阵浓黑的、翻腾着的乌云,罩在车的上方,正低低地压下来、压下来……

徐家汇,喧嚣的大街上,一胖一瘦两个等电车的人正在讨论今天的新闻,由于过于激动,两人的脸都有些红。

瘦的指着新出的号外,高声道:“瞧瞧,我说什么来着,果然是他!所谓天网恢恢,疏而不漏!”

他的声音引来了一群看热闹的人,纷纷附和。

胖的那一个沉默了半晌,冷笑着说,“那也不尽然,只凭这两张照片……”

“照片?”瘦子激动地问,“你还想要什么?在这种关口,把办案的巡捕抓过去打死,不是他们干的,又是谁呢?”

“那也不一定,”胖子慢悠悠地道,“没准是急于破案,正在审讯呢。”

“审问?”瘦子的脖子都红了,“哪有审着审着就卸了人一条胳膊,审着审着又把人打死了的?既然不是他们家做的,正好留着活口作证啊,怎么又把人打死了?这不是落人口实吗?”

胖子刚想说话,突然一拍大腿,“唉呀!车,车——”

原来他们两个只顾争论,电车来了都忘了上,两人一溜烟向前追去,围观的人都不由笑了起来,有人笑道:“这才叫看三国掉眼泪,为古人忧心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