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回 忆初见隔座递梅子,诧离世静室辨异香

暴雨将至,天色反而亮了起来,那是一种令人不安的、昏黄的亮,亮得压抑,恍如末世。

老照片里那种旧而黄的色调,是暴雨即来前的回光返照。

“要下雨了。”夏谙慈望着窗外,喃喃地说。

大暴雨前的明亮和静寂令人难受,像是头顶有针,但迟迟不落下来。

“是啊,”桑卫兰扣上最后一个扣子,戴上礼帽,微笑着说,“悯悯,我很快就会回来。”

看似轻松,却带着不容商量的口气。

夏谙慈没有说话,却突然扑到他怀里。

他大衣上的一颗扭扣冷而硬,硌着她的脸。

他的呢子大衣是新的,一股刺鼻的毛料气味,混杂着烟草与香皂的气息。

这一切都是她所熟悉与依恋的。

“不许去!”她哭了,“要去,带我一起去!”

她想起在十五年前的一天夜里,在无边的黑暗中,她也是这样紧紧地抱住一个男人。

一样的高大,一样的满腹心事,一样立体而冷峻的侧影,一样的黑呢子大衣,一样的即将离她而去。

恍惚中,十五年的光阴似乎从未流逝过,她又回到了那个雾雨凄迷的夜晚,变成了那个无助的女孩,紧紧地抓住她所能及的、唯一的亲人。

她越哭越伤心,哽咽难言。

“悯悯?悯悯?”夏谙慈反应如此强烈,完全出乎意料。

桑卫兰拿出一方手帕,微笑着为她拭去眼泪。

“怎么越大越像小孩子了呢?”桑卫兰微笑,用食指轻轻地刮她的鼻子。

夏谙慈攥住他的手,“带我去!我要去,我要去!”她一脸倔强的神色。

桑卫兰知道,她的倔劲儿一上来,也是很难打发的。

“好啊。”他随口答应。

夏谙慈盯着他的眼睛,显然不大相信,“真的?”

“当然!”

桑卫兰的眼睛盯着她,双手却在探寻她的手指,夏谙慈的手指白晰而纤长,一年四季都是冰冷的,怎么也暖不过来。

他喜欢弯起她的手指,捺下作响。

夏谙慈吃痛,被惹恼了,一把甩开。

“我说认真的呢!”

“是啊,”桑卫兰带点无辜似地看着她,“我就是认真的!”

“真的?”

“真的!”桑卫兰郑重地点点头。

这胜利来得太过轻易,夏谙慈唯恐他反悔,忙拉起他的手,“走吧!”

“去哪儿?”桑卫兰拽住了她。

“待清园啊!”

桑卫兰忍不住大笑了起来,“你笑什么?”夏谙慈不悦地问。

“姑娘,你是去赶集吗?”桑卫兰笑了,“你现在过去,不怕被乱枪射死吗?夏谙恕说过,下午四点钟的车来接,你去那么早干什么?”

“你不说我怎么知道?”夏谙慈不满地说,“还有,你刚刚不就是想出去?”

“嗯——”桑卫兰停顿了一下,“我只是不想,让你亲眼看到我上了他的车。”

其实夏谙慈也想到了。

桑卫兰上了夏谙恕的车,有可能一去不返。

而他们毕竟还是兄妹,他不想她一直记恨自己的哥哥。

夏谙慈的眼圈又有些泛红了,“我怎么可能让你一个人去呢?”

桑卫兰忍不住捏起了她的下巴,“小傻瓜!你还能陪我一辈子?”

夏谙慈把头枕在他的臂弯里,“我就要陪你一辈子!”

桑卫兰微笑着,温柔地抚着她的头,脑子里却在飞快地运转:不能让她去,一定不能让她去!顾虑到她的安危,他会分心的!

夏谙慈的发丝有些乱,桑卫兰伸手为她理顺了,鬓角与额上的乱发,也抿了上去——她还是露出额头与两鬓比较好看。

她抬起头起,双颊微红,神情也十分倦怠,不过强打精神。

算起来,她这一阵都未好好休息过了。

“悯悯,”桑卫兰试探地问,“时间还早,要不你先休息一下吧!”

夏谙慈自觉头晕体怠,她一旦休息不好,就没什么精神。

她伸出手,两人十指交迭,“我先睡一会儿,你可别跑了。”她微微歪着头说。

桑卫兰为她放下床幔,不过一刻钟,夏谙慈已沉沉睡去,鼻息匀而缓。

人于死生离别之际,易忆前尘。

想起往事,桑卫兰忍不住微笑。

他们初见时彼此尚小,也没什么太深的印象。

那时的夏谙慈,桑卫兰倒有一点记忆,不过是锦秀绮罗丛里,一个神情落寞,郁郁寡欢的小女孩儿,混在夏家花枝招展的姐妹中,不太引人注目,不过个子稍高些,桑卫兰一眼望过去,也没太在意。

再相见时,已是十年之后了。

桑卫兰正值春风得意,少年裘马,手中又有了钱,四处招摇。

一个人越缺什么,就越在意什么。

桑卫兰自幼资质过人,却唯独懒得读书。

父母在时,家中颇为殷实,上的是贵族学校,也曾延请名师为他补习,却架不住他翻墙越篱地逃课。

父母过世后,最落魄时连衣食也没了着落,免不了受同族冷眼,尝尽辛酸炎凉,作誓发奋,才有了今日。

不过即算是有了钱,衣锦还乡,同族的兄弟们无不是名校出身,唯独他中学也未毕业。

桑卫兰是长子长孙,身世又坎坷,最引人注目,言谈间又免不了比较一番,桑卫兰看起来不以为意,心中却也不免芥蒂,开始一心向学,附庸风雅起来。

桑卫兰生在香港,又是世家,英文自然没问题,就是法文也会说上两句。

最头疼的是国文,在上海,白老虎之流虽然得势,终是等而下之。

立久而根深的,除了洋人外,大多是名门世家。

即使是不肖不贤的浪荡子,胸中也自有翰墨。

胸无点墨的暴发户,毕竟入不了这个圈子。

桑卫兰是个聪明人,一心想学起来,没有不像的。

只是少年时荒废得久了,一旦拣拾起来未免吃力。

好在他是个有慧根的人,平生又小心谨慎,轻易不敢冒失,以防露怯。

字写得不好,便请人学画。

画些山水,再请人题了字,摆在书房里,也有几分模样。

风景佳时,也吟得出几句“不雨山常润,无云水自阴”之类的句子。

得闲时节,亦票得出 “收拾起大地山河一担装,四大皆空相”之句来,举座皆惊——其实也就会这几句。

再问时也不肯多说,唯点头微笑尔。

不知情的人,只道他胸中别有丘壑 ,只是不肯轻露而已。

相知的人,也觉得他俗归俗,倒也是个知情识趣的妙人,虽也笑他,心中倒不轻厌,肯与他相交。

桑卫兰也以此为乐,与这群人混得久了,倒也有些长进。

到底是年少轻狂,得了几分滋味,便有意显摆。

民国13年,他与一个遗老结识,于彼处得了几块魏晋时的碑文,再加上手中也颇有几块金石碑文,其中亦有珍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