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回 红毡白雪苍茫大地,明月朱楼迤逦前尘

若希儿妆鉴: 自违芳仪,荏苒三载,不知别来可好? 当日吾因世仇,不辞而别。

不想竟至汝痴情苦守,三载寻觅,此情此意,吾已尽知,每念及此,深感歉疚惭愧,汗出涟涟,不能自已。

现今诸事未定,暂不能见面,三日之后,再付汝一个交代。

柳寒江再拜 短短几行字,若希儿囫囵地,赶不及地看完。

那一个个再寻常不过的字,组合在一起,她竟读不懂它们的意思。

连读了三四遍,似乎才明白过来,一霎时身体几乎软了,泪如雨下。

“是他,真的是他……”若希儿将这封信紧紧地贴在胸口,轻轻地、恍惚地说。

他终于出现了!却是等到她几乎死了尘心,绝了凡念,百味尝遍,疲乏不已的时候才出现。

但他终是来了。

若希儿心中的喜悦,是带点疲倦的、悲凉的喜悦。

“你已经等了那么久,也不在乎再等三天了,”郑涵见识过她的脾气,怕她等不及,不住地劝慰,“他现在的情形,实在是不太方便和你见面。”

“没关系,我等!”若希儿垂下眼帘,温柔地说,“你说得对,三年我都等了,还在乎再等三天吗?” 她的神情温柔而庄重,像是在期待某种庄严而神圣的仪式。

郑涵心中不由一凛:她一旦知道了事情的真相,会发生什么样的后果?他简直不敢想象。

翌日,桑卫兰回到“谙园”,但柳寒江并不在房间里。

他站在后楼的窗前向外望,柳寒江正坐在宅后的花园里。

天地间是一片蒙蒙的白。

下了雪,园中的小溪却还潺潺地流着。

溪间漂满了红叶,一片一片。

柳寒江坐在溪流边,山石上,身上披着大红的猩猩毡,毡下露出一只赤祼的足来。

因为伤势,头发都剃光了。

支颐,垂目,入定般地望着溪中流过的红叶。

雪花飘落在他浓黑的眉与高高的眉弓上,睫亦不瞬。

他的侧面是丝绸古道上偶遇的僧侣,轮廓分明。

这一幕,古静而有禅意。

只这一幕,足以让人铭记一生。

桑卫兰突然明白,为什么桑蕙兰会发了疯似的爱上他。

桑卫兰踏琼碎玉,向花园里走去。

天气真冷,他紧紧裹起身上的黑呢大氅。

柳寒江没有回头,“你回来了?” 桑卫兰点了点头,坐在他对面的山石上。

那雪却下得越发紧了起来,天地间一片空茫。

“东方楚已经死了!”半晌,桑卫兰说。

“死,”柳寒江望天,“太便宜他了!我是没有力气……我就知道你去,一定会是这个结局。” “这是最好的结局!” “于你是,于我可未必!” “那也未必,”桑卫兰淡淡地一笑,“折磨人有意思吗?为了你妹妹,积些阴德吧!” 柳寒江脸色一变。

桑卫兰却叹了口气,问他,“你为什么要杀死夏疆?”

“夏疆也死了?”柳寒江吃了一惊,眉头高高地弓起来,不过他很快就镇定下来,“我是很讨厌他,不过他并不是我的目标,他不是我杀的!” “不是?”桑卫兰有点吃惊,可柳寒江也不会说谎,他虽歹毒,却是个有话直说的人。

事情到了这个地步,他也没有必要隐瞒。

不是东方楚,不是柳寒江,到底是谁杀死了夏疆? 柳寒江换了一个话题,“桑老板,你打算怎么处置我?” 桑卫兰蹙眉,头疼,他是真的头疼。

他是一个疯子,双重人格,又重伤在身,要怎样处置他? 小芮的伤轻些,也要养上百十来天。

夏谙慈很可能是终生残疾,想到这些,柳寒江就是死上一百回也不解恨。

桑卫兰恨她,曾想杀死她……但他身上的另一层人格,柳迪呢?桑卫兰曾一度举起枪,但下不了手。

刚进桑庐时的柳迪,在怯怯地向他微笑。

郑涵曾对他说过,想了很久,他已经不再怨恨柳迪对他的利用与欺骗,他心中的柳迪,永远是那个惊恐无助,失去庇护的七岁女孩。

郑涵很小的时候失去了父亲,他知道那种感觉。

更重要的是,还有桑蕙兰,这个他失而复得的小妹妹。

桑卫兰自幼父母双亡,孤身一人。

他以前从没有感受到,有一个精灵般的小妹妹,被自己宠着哄着,呵护着,那感觉有多么美妙!随着年龄的增长,和经历的这一系列风波,他越发感觉到亲情的可贵,那是潜藏于血脉深处的渴盼与呼唤,年岁越长,越强烈。

桑蕙兰爱得那么深,找了那么久。

这次又是以柳寒江的名义将她“骗”出来。

若贸然杀死了柳寒江,她能接受得了吗?会不会出什么意外?桑卫兰不敢涉险。

桑卫兰想到这里,微微一笑,“这么冷的天,为什么穿这么少?女孩子,尤其要爱惜自己的身体!”他体贴而略带惋惜地说。

柳寒江那么聪明的人,怎会不懂他话中的含义? 他忍不住咳了两声,“我还以为,小迪没有机会了!” 桑卫兰冷笑了一下,“你怎么样我不管,这副躯壳可是你妹妹的。” “桑老板,”柳寒江抬起头,认真地问,“你真的会放过我妹妹?”

“不然我还能怎么办?总不能对一个弱女子下手吧!”桑卫兰叹了一声,口气强硬起来,“不过,这是有条件的!” 柳寒江何等聪明,闻言即刻道:“桑老板,我柳某虽然歹毒,可是说话算数!只要你不伤害我妹妹,我立刻从这个世界上消失!” 桑卫兰不由冷笑,“你说消失就消失?” “他做得到,他可以的!”郑涵不知从什么时候走了过来,“心理学上有过成功的案例,多余的人格,是可以整合,或是被消除的!” “如果是那样当然好,可你要我怎么相信他呢?”

柳寒江手支山石,挣扎着立了起来,“桑老板,我其实十五年前就死了,我只是一个鬼,一个依附在妹妹身上的鬼。

现在大仇已报,也该去了,柳某说话算数,天地可鉴!”

他颜面雪样苍白,然眼中的坚毅与决心,如寒夜中的烛花般,厉然一绽。

“柳寒江,”郑涵觉得他有些反常,紧张地问,“你要做什么?” 郑涵伸手拉他。

然而柳寒江突然直挺挺地向后倒去,没有任何征兆地。

头磕在后面枯瘦嶙峋的山石上。

皑皑的雪面,怒放着大朵大朵的红色牡丹花,愈开愈艳丽繁盛。

桑卫兰与郑涵都惊呆得说不出话来。

三天后,桑庐。

柳迪仍是昏迷不醒。

若希儿站在门前,定定地瞧着。

门关着,也没有玻璃,什么也瞧不见。

但她就这样痴痴地瞧着,脸上挂着淡淡的,喜悦的微笑,像一个虔诚的信徒,仰望着自己的神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