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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芬一会儿背对着我,坐在我的胯间。一会儿又坐到浴缸的另一边去,还把她的腿伸过来,搁在我的肩膀上。她忽然说:“你这个南方小混混,是不是听我把谈默的事讲完?”

“随便。但是提到谈默的时候,不许称我是南方小混混。”我说,“不过你在路上说你做了噩梦,谈默后来就死了,这里面有联系,我真是有点想知道呢。”

“你难道不是南方小混混吗?”安芬斜视着我,等待我对她送给我新称谓的认可。

“我的确是个南方小混混啊,可不要在说谈默的时候这样说我。”我说。是的,我怎么不是南方小混混呢?大学勉强毕业,在体育馆找到一份设计海报的工作,三个月后就因为得罪馆长而被解聘,后来就混迹于大大小小的广告公司。那些公司很小却把老板谱摆得很大的男人,大都留着大胡子或穿着西装,有个别甚至一年四季穿着唐装,以此标识自己很中国很经典。他们说是干着“上帝不换”的事业,其实就靠行贿政府官员,或者拼命巴结一些品牌商品的销售大腕,乞求到一点残羹冷炙过日子。他们通常是奴才和蛮狠者的混合体,在机场接人,在咖啡馆与客户谈判,仪态和声调,堪比绅士。然而,他们私下里能为你报销一张的士票破口大骂,脏话连篇,对不谙世事前来应聘的大学传媒系小女生,动手动脚,而一旦把她们弄上床,女孩过生日的时候却连巴掌大的蛋糕都舍不得送。就是这些人,我这个美院毕业生却不得不走马灯似的跟他们打交道。“你给老子滚,滚得越远老子的业务越兴旺。”他们通常叼着一支烟,烟从他们的胡子间冒来冒去:“你这样的自认为人才的瘪三,现在都不用到人才市场找,民工市场都满把抓。”有时候我跟他们打架,最后以自己被打得鼻青眼肿告终走人。后来我索性不去任何所谓的单位应聘了。我在城郊租住的上世纪80年代建造的水泥垃圾房里画画儿,以别人要价的三分之一承接二三流杂志图书的插图活儿。大多时候,我在画自己的画儿,除非方便面快要吃完了,我才会想到去挣第二笔钱。人其实都是在等死的,与其跟自认为主流的社会杂碎一起等死,不如一个人自由自在地等死。我也不要当什么画家,就是你把自己玩到曾梵志岳敏君那么牛逼,一张画拍到几千万元虚高,那又怎么样呢?也不过是效仿那些娱乐界的艺人,用装模作样买一些垃圾时尚杂志版面,摆波丝来证明自己的牛逼成功罢。那些人其实是物质狂,是守财奴,他们根本不是艺术家。艺术家是什么呢?如果我的画真正被几个人喜欢,我有一笔钱我做不了高尚的堂·吉诃德,也要做做一个现实的大仲马呀,把财富直接地在各种低档次的消费场子挥霍掉,一路云游,让钱合理地流到小饭店的服务生、卖笑陪酒的小姐、挥汗如雨的长途汽车司机、摆地摊的小商贩,流到他们的口袋里去。我死之前,最好是身无分文的,连大仲马的那三个铜板都没有才好呢。我可以毫不惭愧地想象那些善良贫苦的人,在挣到我的某一笔收入之后,送一件廉价的衣服给情人,割两斤鲜肉回去犒劳老婆孩子,想象他们躲在富人豪宅屋檐下与情人约会的简单快乐,他们破房子里飘着肉香的欢声笑语,那么我死的时候,一定像一个一辈子行善的基督教徒一样,静静地微笑着,像一个手抓糖果睡着的孩子一样满足。

“南方小混混有什么不好啊,我不是喜欢上了吗?”安芬放下一条腿,在浴缸里搅合着,然后把脚轻轻地试探到我的身下,贴在我的小弟弟上。“谈默早已经是一个死人,人死了其实不要紧,要紧的是他的灵魂在别人心里活不活着。可是,谈默的灵魂在我心里死了。不然我那些碎心的往事,枝枝叶叶的,怎么跟你这个才认识几天的小混混倾诉呢?”

这会儿在安芬脚心的抚慰下,我的确很舒服了。我在水里仰着身子,闭上眼睛说:“谈默到底是怎么死的呢?”

“被毙了。”

“什么?”我睁开眼睛,看到安芬的表情并不像是在搞笑。

“是的,被毙了。”

“他怎么会被毙的呢?”安芬留给我谈默的印象,怎么也跟“毙了”联系不上。

“我也曾经想不通。可是生活的现实,不会跟着人的思维逻辑跑啊。”安芬依然平静地说,“我在锦州做噩梦遇见他的那个时候,他的确出事了。那时候南方他所在的城市正在搞一场严厉的执法行动,从快从严缉查打击一批犯罪,以拯救城市的堕落,以及扼制居高不下的犯罪率。”

“他犯罪了?”

“在某些特定时候看来,他就是在犯罪,不可饶恕。”安芬把她的双腿收回去,坐起来,用双膝支撑着自己的下巴,说,“比如,荔枝花,还有她的上海男友。荔枝花与谈默父母打架,就是为我怀孕打架的那次,那个上海男人那年来到亚布林山,把荔枝花接出医院后,他几乎崩溃了。因为他回了一个月上海,再回来的时候,他的风骚十足的女人,已经变成了一个脸和脖子被烫得到处是疤的怪物,下身也伤得一塌糊涂,恐怕连做爱都没法子了。女人还变得痴痴呆呆的,整天坐在小阳台上晒太阳,半天不说一句话。上海男人就急了,有一天,突然发作,从厨房里拿出大菜刀,说啊拉要砍死侬个逼养的,恶棍呢。”

“你们让他去了吗?”我说,“我们南方男人,像他这样的血性,还不多见呢。”

“荔枝花走到她面前,抱住他,顺着他的身子滑下去,双膝跪到他面前。”安芬继续平静地说:我和安香站在一边,呆呆地看他们。荔枝花说,你把刀放下来,别吓着孩子们。男人就也跪下去,与他的女人对跪着,顺手把刀放在地板上。荔枝花就说,你不要跪着,我要跟你交待事情,我欠你的,所以我跪下来说。我这一辈子虽说做了许多不要脸的事,但是我从来没有给人下跪过,以后也不会给谁跪着,你给我蹲着,坐着,站着,随便你,就是不要跪着,你跪着我就说不了心里话了。

男人的泪滚滚而下,他坐在地板上,双手死死抱住荔枝花的腿。荔枝花用手替她的上海男人擦擦眼泪,说:刚才还要去杀人,这回又猫尿尿了,别没志气。我要你做一点真正有志气的事。你一个外地人,本来跟我们娘儿俩也没什么瓜葛,别陷得太深,别搅到这件事里来。你赶紧带

着安香,回到你的上海去,以后不要来了。忘掉我们,这样你们才能过上太平日子。如果手头不紧张,就留点钱给我,安芬明年高中毕业,我再养她一年,她能不能上大学,能不能工作,反正十八岁了我就不管她了,但这一年我得糊过去。我这个样子,没法挣钱,出门都困难了。你们走吧,走得远远的,别连累了自己,安香还小啊。她又吩咐说,女孩子不好养,教好了容易吃亏,教邪了容易吃大亏,你一个大男人带一个女儿,绝对不行。你一定要服一次软,低一次头,把安香送给她妈妈,求她带着她,把她拉扯大,教成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