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

我们终于在傍晚之前,找到了车子。把背包放到后备厢后,我们顿觉浑身轻松。安芬发动了汽车,沿着小树林里坡子和小道往回开。虽然才隔了一天,那些长在路上的小野花,似乎大了不少,鲜艳了不少。这让我心情比来时愉悦了很多。我想到要一点音乐,记起安芬为我放的金瑞弗思的乡村音乐,就去寻找卡带。安芬制止我说:“不要听金瑞弗思了,太过悲观,而且,真的不适合在路上放。”

“为什么不适合在路上放啊?”

“因为他是交通事故死的。”

我的手吓得缩了回来。

“你其实又迷信又脆弱。”安芬笑着说,“当然啊,迷信和脆弱,就是一对连体姐妹。”

出了小树林,波罗乃兹又晃荡晃荡地下坡,上坡,再下坡,然后拐起了一道一道的弯。我昏昏欲睡,然后好像真的就睡着了。耳朵里只听见车轮在地上飞快摩擦的声音。道路和眼前好像是一会儿白,一会儿灰的。是不是一会儿有雪,一会儿没有雪的呢?我这样想着,并想睁开眼睛证实一下,可就是睁不开。我实在是困了。可是我的心里又心疼安芬。我睡觉,她却要开车,一路上还背着比我的重得多的行李。在迷迷糊糊中,我听到安芬说:“你睡吧,待会儿我也睡了。”我马上吓醒了。安芬捏着方向盘,右手不停地推挡一下挡位。她看了我一眼,坏笑着说,“我就知道你胆小如鼠,喊不醒打不醒,但能吓醒。”

“如果你也睡觉,我们就完蛋了。”我说,“我不怕死,而且一直还暗中盼死,现在有你,我一点不想死了。”

“如果真爱,一起死也挺完美的。”安芬有时的确嘴无遮拦,“还能化蝶呢。”

我突然有了很无聊的联想,真爱的人死了会化蝶,那不是真爱一起死了的一对,会化成什么呢?

“有什么东西,是互相折磨对方的?”我问安芬。安芬想了一下,说,“我懂你的意思,你想让不爱或者伪爱,变成那种东西,对不?可我觉得,肯没完没了互相折磨,那也是一种爱,是一种奇爱呢。”

这个,的确有点意思。

安芬说:“我觉得,还有比蝴蝶更厉害更浪漫的东西。我曾经盼望跟谈默一起死,然后化成一对蜘蛛。”“为什么要化成蜘蛛啊,多丑陋啊。”我说,“蝴蝶的长相,难道很浪漫不成?”

“长相啊,那是你们小孩子的浪漫。”安芬不屑地说,“有一种母蜘蛛叫做黑寡妇,与她的配偶交配后,会吃掉对方。而那种雄蜘蛛特别痴情,一边交配一边主动把身体送给黑寡妇吞噬。爱得恨不能把对方吃进自己的身体里,消化掉,进入自己的血液甚至灵魂。”

“天哪,化蝶要改成化蛛了。”我做了一个躲闪的动作。安芬猛踩一个刹车,把车子停在路中央,恨恨地说,“猥琐男。”

我不知道她是真生气了,还是闹着玩。“至少男女要平等吧。”我赶紧申辩,“再说,做黑寡妇,多寂寞啊,爱人死了,变成了她的营养,谁在生命的长途中陪同她走啊?”

“这还不叫陪伴啊?溶解在身体里,一刻都无法分离。”安芬说,“他在你的心里,你说任何话,他第一时间听到;你做任何事,他第一时间看到。就算你有任何念头,产生任何情感,里面都包含着他,他就在那里啊,为什么要说孤独呢?我看你就是注重形式呢。”

一时间,我竟然找不到辩词。

天边出现了很多云堆,在晚霞的映衬中,五彩斑斓。那些云堆组成的世界,大概是遥远而不确定的原因,显得威武、浩渊而又神奇。我指着那些云,跟安芬讲小时候看云的浮想联翩。“有时候看着看着,热血沸腾,觉得,世界,怎么那么深邃,那么神秘,那么令生命神往呢。”

安芬当然不是真的生气。她见我看云,就用一块手帕擦拭挡风玻璃上的雾气。然后指着那些云世界说,“我第一次坐飞机的时候很沮丧。我小时候坚信云里有个世界,云的出现就是那个世界的出现,云就如同舞台上的幕布,为了遮掩幕布后的事物。还有,有些重要角色出场的时候,舞台师回放雾气,制造效果。云上的世界,那些重要角色出场,云就是他们喷出的雾气吧。可是,当我飞到云上,我发现除了云还是云,并没有什么其他的世界什么神仙人物。”

“兴许被飞机吓走了呢。”我调侃她说,“等你们屁股冒烟走了,他们全又出来了。”

安芬把手帕拧成一根细小的绳子,用来抽打我。她的脸在晚霞中通红。我忍不住去吻她。吻了又吻。在吻的过程中,我想起了谈默。我说,谈默……安芬堵住我的嘴,不让我说话。结束后,安芬启动汽车,这才说:“你现在是不是妒忌谈默了?”

老实说,真的有些妒忌谈默。

安芬说,“可别妒忌,他早就死了。”

我知道,安芬这个年龄的女人,开着改装的个性汽车,走南闯北,只身一人,时不时笑着或者毫无表情地骂自己一句,婊子,当然会有很多很多故事。安芬向我索要故事,也许就是为了引出自己的故事。而我听取安芬的故事,也许就在无形中覆盖掉了自己的故事。我们的几天,就是在彼此的故事里行走着,到达对方身体深处的吧。也许。也许,真的也许。

但是,她说谈默死了的时候,我一点也没有惊讶,更没有因此而变得心里轻松,妒忌消散。可能她第一次提到谈默的时候,我就觉得这个人早就死了。我不能清楚自己为什么这样想,在得到证实之前,我甚至被自己的这种似乎有些恶意的猜想,弄得有些愧疚。可现在,安芬说,谈默的确早就死了。我的愧疚感就烟消云散。这一部分心里空间,恰好给嫉妒腾出了更大的空间。

她开始继续讲谈默。她说,“现在,我就直接讲最后两次见谈默吧。”那是我做K歌小姐的第四个年头——噢,婊子,有时候我妈荔枝花,在电话里这样喊我。我也时不时这样称自己。太刺耳了吧,那是,习惯了就好。就是那么回事。我已经在江湖上辗转了六七个城市的近几十个娱乐场子。那时,谈默出国了,听说到了日本。日本在哪里啊,东边啊,海里面。我没有那么简单过得去啊。我就沿着东边的城市,一路找地方谋生。从牡丹江,往南边混,伊春,威海,日照和连云港,后来又折返到大连。那一年我落在锦州,对,应该说辽宁的锦州。我一直在攒钱,攒钱,有了钱,我一定要飞往横滨,日本的横滨啊,钱要多得可以轻松来回跑,往外数钱手不抽筋。钱要多得可以在横滨想待多久,就待多久。为什么要去横滨?当然是因为谈默啊。听说谈默大学毕业后工作了两年,去了横滨啊。我并不厌烦陪人喝酒唱歌这样的工作。人家问,做这个图什么呀?我说,图钱。有了钱怎样呢?有了钱会等回我的爱啊。我就是这么想的,很简单啊。每次,K房妈咪都说,你脑子有病啊,用这种地方挣到的钱,能等到爱?你知道别人怎么看待我们做这个的?在他们眼里,我们就是婊子。我说,我不过是有备无患,我要找到谈默,跟他在一起,不管他有没有钱,我们都可以在一起生活下去。我就讲谈默和我的故事。我不讲前面那些小时候过家家的事,她们会笑死的。我讲后来的事,谈默上大学之后的事,我痴迷地读普希金,痴迷地猜想文汇杂志上的诗歌意境之后的事。那以后,我见过谈默两次,第一次是很激动,因为我终于见到他了,跟在梦里面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