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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冷。”

对,他一定是说我冷。安芬使劲地摇晃他的头,喊他。

“喂喂!你叫什么,帅哥你叫什么名字?”她说,“你可不能睡觉啊,太冷了,你受伤了吧,会睡死过去的。”

安芬一遍一遍地重复呼喊他。同时揭开自己厚厚的羽绒上衣,把小伙子的头包在自己温暖的怀里。她不断地摇晃着他,感觉他应该可以在她的怀里暖过来,醒过来。过了好一会儿,他并没有动静。安芬感到自己也撑不住了,她的眼皮开始打架。可能是口腔和鼻腔里血液凝固了,她呼吸都困难起来。于是,她意识里决定放松自己的身体和神经,先做一个短暂的休息吧……

上午九点过几分,第一辆过路车,一辆快递公司的戴着防滑链的面包车出现了。司机在他们面前刹住车,下车后惊呆了。眼前一男一女抱在一起,男的躺着,女的匍匐着。男的依偎在女人的怀抱。围绕他们四周,落满了汽车部件的碎物。护板。碎玻璃。甚至一个变形的蓝色整车门。快递公司的司机喊了两声,两个人没有回应。他小心翼翼地走过去,发现他们像睡着了,也像死了。他试探了一下他们的脸,发觉似乎也都有体温。司机掉头就狂奔向自己的车,在自己的车前摔了一个大跟头。他赶紧在车上找到自己的手机,发现信号微弱。尝试了几次,他终于把报警和急救电话打了出去。

两个人被送到了附近的县城医院,进行抢救。一系列措施并没有使他们苏醒过来。但是,他们并没有死亡,而是人在重大事故后常见的亚死亡状态。在经过一系列对内外伤的急救措施处理后,两个人被送到了WIP(无希望生命维持)室。接下来,院方和警方的工作,除了尽可能维持两个人的微弱生命外,就是要尽快弄清楚两个人的身份,并通知到家人。

由于该医院加入了一个叫做“ZDDD(临终关怀)联合体”——这是一个受联合国教科文机构资助的全球性的生命与人道民间组织,该医院就是该组织分布在世界各个角落的三百多个成员单位之一——因而医院收治特殊生命垂危病人的信息,会及时通过一个专门的互联网通道,传送到该组织的总部专家网站。该组织会根据情况,组织世界各地的顶尖专家在网上进行会诊,第一时间提供有效的治疗方案。当然,与其说是“治疗方案”,不如说是“安怀方案”,因为ZDDD的目标病人是那些绝对处在死亡边缘的人,是他们死亡前的精神呵护,特别是心愿、情感等临终意识的交流、翻译和传达帮助。就这样,他们两人的信息当天就被传到总部。这对病人的特殊性,引起了专家们的关注。在经过一番讨论后,决定派出中国区一流的专家赶赴现场,进行临终安怀。当晚六时许,ZDDD中国分部的首席专家潘姚拂晓女士,在丈夫、助手潘先生的陪同下,已经从北京乘坐国航班机又冒雪乘车辗转,来到医院。

当晚开始,按照以往的惯例,潘姚拂晓女士经过严格的洗漱和消毒后,正式住进了两人的WIP室,全面观察他们的生命反应,捕捉他们的意识信号。潘姚女士携带了一件特殊仪器,HFIJHOFIO,这种由ZDDD组织发明的仪器,中文名称翻译为“心灵感应仪”。其实,潘姚女士认为这个中文名称是不准确的,因为其英文名称是西方一个远古故事里一个人物的名字,该人物为灵魂品格分析师,他负责在生命的出口处对那些前来报到的灵魂,进行前世人格分析,然后向上帝提出该灵魂的去向建议,天堂,地狱还是炼狱,甚至遣送回人间。但是,翻译的难题在于文化差异,考虑到中国文化里意识的高度唯物特征,人们对一切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动辄会下一个“迷信”甚至“骗局”的定义,所以译者与潘姚女士反复沟通后,决定选用“心灵感应”这个比较中性的词。这台仪器由一个无线的感应器与一台苹果专业电脑构成,对生命的反应和意识做感应收集和模糊阅读。它与解读心电、脑波的那些仪器,到底有什么不同?说白了,人类发明并一直在使用的那些仪器,说到它的收集和阅读对象还是人的生理反应,而HFIJHOFIO针对的是情感,是灵魂。潘姚女士和诸多全世界范围内的ZDDD专家一样,是坚定的灵魂信仰者。这个信仰来自后天的学习和认知,更基于她自己的亲身经历。

2004年,三十二岁的老姑娘姚拂晓,在北京大学医学院读神经心理学博士研究生专业。临近毕业的一个晚上,她与一群同学和朋友在三里屯一家酒吧喝酒跳舞到凌晨,回到住处后不知怎么从楼梯失足,跌落在楼道里不省人事。两个多小时后她才被第一个出门上班的邻居发现,送到医院抢救。后来的几天,姚拂晓处于深度昏迷状态,脑颅大量溢血,心律微弱,处在死亡边缘。但是幸运的是,经过医生不懈的努力抢救,以及同学朋友的精心呵护,姚拂晓渐渐苏醒过来。虽然脑神经受到重创留下了后遗症,一只胳膊残疾,肋骨错位,四分之一的头盖骨是金属的,但是用了两个月时间,毕竟恢复了一切意识。从情智角度来看,她成为死里逃生后的健康人。此后,她顺利地完成了博士毕业论文以及答辩,拿到了博士文凭。毕业后她做了两件重大的人生决策。一是婉拒了在大型国有教科研单位中国神经心理研究院就业的邀请,加入了ZDDD组织,并成为中国区首席专家。二是一出院就向她的一位潘姓师弟表白了爱情,两人很快结婚。这第二件事宣布时,所有的熟人都惊呆了,因为在姚拂晓出事前,从来没有人看出来他们有任何来电,他不过是她众多同学朋友中的普通一员。至于姚拂晓住院期间,大家都是轮流看望和陪护的,在她身边待过的男生至少有十大几个呀,并没有谁有得天独厚的机会。再说,姚拂晓当时处于深度昏迷,根本没有什么知觉,那期间跟谁都不可能培养出感情。

其实,谜底恰恰就在其中。

“我其实一直都是清醒的,根本不是你们看到的那样,是一个几乎死亡的躯壳。”

后来潘姚拂晓在很多次的学术报告会上,陈述当时的情景,现身说法,“在我摔下去的一瞬间,我的确感到自己跌入一片黑暗,然后什么都没有了。但是不知过了多久,我感到自己从一个漩涡状的黑洞里,轻飘飘地上升,并停留在自己身体的上方。这个时候,渐渐有了一些光亮,尽管那种光亮透明度很低,如同潜在一片浑水中睁开眼睛看世界,但是毕竟是光亮。借着这种光亮,我看见自己躺在楼道间的水泥地上,旁边还停着两辆自行车,其中一辆倒在我身边。我的脸上,裙子里露出的腿上,都是血,嘴角边有血,也有一些呕吐物一类的东西。我的皮肤变得苍白。我那时非常焦急,知道自己失血很多了,如果再没有人过来送我去医院,我很可能就彻底毙命了。就在我焦急万分的时候,我听到楼道里响起来脚步声,有人下楼了。当他走在我上方的楼梯上时,我使劲地喊救命,快救救我。然后那个中年男人就真的探头往楼梯下看。就这样,我被发现了。不一会儿,我看到混杂的身影,听到鼎沸的人声,我的心就踏实下来。我想我太困了,我得喘一口气,把自己彻底放松下来。于是,我就走向自己的身体,躺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