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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便如此,在经过前四天的几乎不眠的工作后,潘姚拂晓女士还是在观察报告中写下了一行这样的话:

“我坚信两个年轻人处在热恋中,他们在生命的最后燃情。”

但是,大家掌握的初步情况表明,这两个人应该根本就不认识。一个是从距离亚布力思六十多公里的机场打出租车来的南方客人,一个是开车下山的度假村酒吧歌女,两车在山路上意外对撞,出租车司机当场死亡,而他们可能有过短暂的清醒,其中一个甚至试图救助和安抚另一个,但最后还是不支倒下。稍微幸运的是,他们两人都没有像出租车司机那样当场死亡,而是处在亚死亡(也有说法是脑死亡,但许多专家不认同这个说法)状态。那么潘姚女士的判断,到底有多少靠谱?信服度在哪里?在那些模糊的仪器语言里吗?

第五天,公安部门也弄清楚了两个人的身份:安芬,三十三岁的单身女子,亚布林山市人,与母亲一起长大,母亲已去世。目前没有亲人,据其同事讲,也没有固定男朋友。她一直在北方沿海的一些城市漂泊打工,没有固定职业。主要在歌厅陪客唱歌。近两年改做酒店大堂或酒吧歌手。事故前的两个月来到亚布力思滑雪度假村,应聘酒吧歌手并留下来。她曾经跟要好的吧女和客人谈起自己来此打工的目的,是“莫名其妙喜欢这个地方,感觉有亲人会出现。”她自己说过这种感觉,不止一两次。别人细问的时候,她就说,她有一个妹妹叫安香,十二三岁的时候在南方被自己的初恋男友杀了,她怀疑那是一个错误消息,因为她觉得自己的初恋男友不是那种人,而她的妹妹也不会死,应该长大了,回到北方,在某个地方恋爱,生活,并耐心等待姐姐的出现。事实上,安芬的愿望可能过于美好,警方了解到,她的妹妹安香,在小学毕业的那年暑假,在南方的一个小镇,与生母一起被人杀害。在那里,安香恢复原名,跟从母姓马,叫马力。凶手名叫谈默,曾因流氓罪被判刑。出狱后行凶报复,杀死举报人的前妻和女儿。而在侦查案件的过程中,曾怀疑死者马力的小学同学栾小天,因在马力的裙子口袋里找到他为马力画的肖像画,并在裙子上检测到他的精液。所以,世界何其狭小,从这个事件看,安芬与栾小天存在关联,具备相识的条件。这也就不能排除,此次,栾小天借一个画作获奖,前来约会安芬的可能性。

这天夜里,安芬的生命线走弱,并在后半夜进入完全死亡状态。呼吸和心电现实均彻底消失。只有HFIJHOFIO仪器显示出灵魂尚有一段时间的活动,一个代表安芬灵魂信号的光团,在苹果专业电脑屏幕上不断放射光芒,并不断衰弱光亮度,最后融入代表栾小天生命信号的一块不定型彩色中。到了凌晨,屏幕上孤单的栾小天灵魂色块,开始褪色并安静下来。最后变成了一个异常耀眼的光团。这个时候,奇迹出现了,潘姚拂晓女士突然发现不知什么时候,栾小天的一只胳膊伸在了被子外——简直无法想象,这个连生命迹象都消失了好几天的小伙子,怎么竟然把那只压在严实的被窝下、缠绕着输液管的胳膊伸了出来!而那只胳膊,正是向着安芬床位的方向。在这一瞬间,潘姚拂晓的心灵间,仿佛有一道雷电击中般巨响的提醒,使她想都没想,就明白了那只胳膊的意图。她把安芬的床向中间推了几步,靠近到栾小天的床边,两个床依偎在一起。然后把她的胳膊从被子里拿出来。安芬的胳膊虽然有些凉了,但依然是柔软的。

栾小天的手掌自然半握半张着。当潘姚拂晓博士小心地把安芬的胳膊放进他的手心时,那双手马上紧紧地合拢了起来,抓住了那只胳膊。于此同时,电脑屏上的光团发出耀眼的光芒,而且是彩色的,光圈一波一波地向外荡漾。最后随着荡漾收缩,再收缩,成为黑暗一片的屏幕上的一个光点,那个光点化成一个波线,看起来如同一只精子,游向了黑暗深处。

在完全黑屏之后,潘姚拂晓博士再看看栾小天的其他仪器,显示表明,他也去世了。

潘姚拂晓下意识地走到窗边,向外看去,见天已经亮了。东方露出红色的曙光,近的楼群,远的雪山,无不罩在曙光里。墙上的电子钟显示:06:0720120101。

栾小天的父母也许已经登上了南方飞往北方的航班了吧。疲惫不堪的潘姚拂晓女士,甩甩她那只残疾僵硬的胳膊,努力活动了一下自己的身体。准确说,她除了每天草草地出去吃饭洗漱消毒,整整五天五夜,她几乎都是在这里度过的。实在困倦了,就在边上小套间的陪护小床上眯一会儿。现在,她回头看着那双紧握在一起的手臂,内心真是十分的欣慰。她觉得这无疑是自己努力工作创造的一项生命奇迹。对,就这么一对握在了一起的手臂,比什么不美,比什么不令人震撼呢?感动之余,她思量着几个小时后,如何安慰即将来到的栾家父母的失子苦痛,并怎样才能说服他们,让两个幸福中的年轻人不要分开,一起上路,永远都不要分开,哪怕是灰烬。

2012年的第一个早晨,是那样的祥和。两个并排躺着的人,像熟睡了一样乖巧,安静。

潘姚拂晓博士看着他们,止不住眼泪滚滚而下。她内心的感动不断地涨潮。那种澎湃,如同2004年自己躺在死亡线上,却真切地看到她的潘同学,在医院的电梯里,为她奔涌着男子汉的眼泪一样。

2011年春夏,南京阴雨绵稠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