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篇 焦船案 第四章 吊捆(第2/3页)

阿翠和人私逃,章家或许不管,阿翠爹娘哪里会不闻不问?他们还不知道阿翠不见了?得先去打问出阿翠家在哪里,这个应该不难。

幸而程门板的娘子于氏帮着租了这头驴子,不然又得跑断腿。想起程门板夫妇,他又笑叹起来,这一对夫妻配得奇特,程门板那般板硬,妻子又这般活络。或许这又是老天的公道处?不知道老天会给我配个什么样的女子,若能像阿念那般的,就再好不过了……他一路乱想着,往银器章家赶去。

范大牙躺在地上,疼得全身抽搐,两只脚不住狠命蹬身后那棵老榆树。

他奉了程门板的命,去查问那个田牛的住处。进了城,寻了许久才找见一个修砧头的。上前一问,田牛是个独眼,那人一听便知道,说田牛住在砧头老孙家,城南蔡河湾齐家庄。

范大牙便往城外赶去,走到蔡河边,没留神,被一条半露出地面的榆树根绊倒,前头又偏偏有块石头,牙齿重重磕到石头上,疼得他魂魄都要裂开。良久,才稍缓了些,见石头上洒了一溜血,吓得他忙坐起来,小心摸了摸嘴,手指才碰到门牙,一阵钻心痛。他忙爬起来,走到河岸边,趴到卵石间的水洼边照了照,满嘴是血,不知道哪里磕破了。他捧了一捧水想漱嘴,牙齿一沾到冰水,又一阵钻心痛。他强忍着痛漱了一口,吐掉血水,又朝水里一照,才看清,左边那颗门牙斜缺了一块。他心里顿时一凉。

这两颗大板牙让他受尽了嘲笑,多少回他都恨不得敲掉它们。如今缺了一块,更丑了。往后人们再见他,不但第一眼要瞧他的大板牙,第二眼必定要瞅这块缺处。他极少落泪,这时泪水却顿时涌了出来,忍不住呜呜哭了起来。

他一直都觉得人世艰辛,生而不易。全凭一口气拼力撑着,才能勉强活出些样儿来。这一磕,连这最后一口气也磕破泻尽。他伤心过许多回,但都不及这一回。不知哭了多久,嗓子都哑了,泪水也干了,他才止住。心里空荡荡的,浑身没有一丝气力,更没了丝毫再活的兴头。

他坐倒在石头堆里,望着河水,呆了许久。日头渐渐西斜,将河水映得金亮刺眼,对面房舍顶升起了炊烟。望着那炊烟,他忽然想起自己的娘。娘一个人把我辛苦养大,再不愿活,你也得好生活下去。他长叹了口气,爬了起来。泪水干了后,眼睛脸颊都绷得难受,他从水洼里捞了些水,随意抹了两把。夕阳照得睁不开眼,让他有些晕眩,那颗门牙的缺处仍时时作痛。他却懒得理会,上了岸,继续慢慢往齐家庄行去,心里灰漠漠地想,生而为人,怕就是这般,从不管你情不情愿,一场苦接一场苦,只看你熬得了几时。

到了齐家庄,黄昏中,那村子一片安宁,一缕缕炊烟在半空里飘散。只有几个背箱囊的匠人和扛锄头的农人,身形疲惫,各自默默归家。范大牙慢慢走进村中间的巷子,关起的院门里偶尔传来狗吠声、孩子笑闹声、妇人斥骂声,能闻到柴草烟气、饭菜香气。

幼年时,他和娘便赁住在城郊这样一个村落里,每到这个时分,他都早早坐到那张小木桌边,等着娘煮好饭菜。那张小木桌他记得清清楚楚,粗木制成,极牢实,不知用了多少年,边角早已磨滑,娘总将它擦洗得光光亮亮的。他最爱趴在那桌上嗅那味道。混着木味、油味、菜汤味……还有许多说不清的积年味道。他从没敢告诉娘,不知为何,他心里偷偷觉得,那味道是父亲的味道。有些委屈不好跟娘说时,他就趴在那桌上,偷偷说给那桌子听。那桌子虽从不应声,但说多少它都不厌,始终默默听着。每回说完后,他心里都舒坦无比……旁边一扇院门半掩着,透过门缝,他一眼瞧见那院子中间也摆着一张小木桌,和他幼年时那张有些像,只是瞧着极小,他一个人便能占满一整边。当年那张桌子恐怕也变得这般小,再承不住自己的委屈了。他不由得笑了一下,笑得有些酸楚,却也忽然多了几分气力,发觉自己真的已经长大成人,再不需要父亲。而且,也该拿出儿子的气概来,卖力做事,挣柴米钱,好生养活娘。想到此,牙虽然仍在一阵阵作痛,他心里却舒畅了许多。

他走过去推开那院门,见一个瘦长脸老汉坐在房檐下,盯着地上出神。他走进去一步,问道:“老汉,请问修砧头的老孙住在哪里?”

“哦?我就是。你是……”那老汉惊了一下,慌回过神,第一眼望向范大牙的门牙,第二眼果然盯向左牙那个缺口。

范大牙顿时有些不快,语气也硬起来:“我是开封府衙吏,来查问公事。”

“哦?啥事?”老汉慌忙站起身,又瘦又高。

“田牛可是住在这里?”

“是。他出了啥事?”

“你只答我的话,其他的莫乱问。他人在哪里?”

“我也正在寻,清明那天他出去后,再没回来。”

“他住这里多久了?”

“差半个月满两年了。”

“你们是如何相识的?”

“我头回见田牛是前年开春,也是傍晚时分,我和女儿阿善一起回家。那之前阿善着了场病,身子极弱,她又不肯在家里闲着,出去做活儿又累,那天走到途中忽然昏倒了。我慌忙背她去寻大夫,可我这脚又跛,走了半截路便走不动了,路上又偏生找不见个熟人来帮忙。正急得没法,田牛从那头过来了。我瞧他眇了一只眼,面色又冷,有些怕人。可看看天色就要晚了,实在没法,只得开口求他。他停住脚,没答言,瞅了瞅我,又瞅了瞅我怀里的阿善,略迟疑了一会儿,走过来弯下腰,把阿善背到了背上。我忙给他指路,一路上他都不吭声,走得飞快。我尽力跟着,心里始终有些怕,不住留意他的两只手。他两手一直握着拳头,只用手腕托着阿善的腿。这自然要吃力得多,我先有些纳闷,后来才想明白——他瞧出了我的戒备,出于礼防,怕手指头触到阿善的腿,宁愿吃力,也一直攥着拳头。我贱活了这几十年,常听人说正人君子,可难得见到。那天瞧着田牛那双攥紧的拳头,才算亲眼见了一回。”

范大牙先听得有些不耐烦,听到这里,不由得入了神,走了许久,有些累,便抓过小桌边的一只凳子,坐到了孙老汉对面。

孙老汉也坐了下来,继续讲道:“到了市口那家医铺,田牛把阿善背了进去,我忙过去托住阿善搀了下来。等我把阿善放到椅子上,回头去瞧时,田牛竟已走了。我记挂着女儿,没去追,忙唤大夫来看治。大夫看过后,说是血虚,熬了一碗钩藤汤,灌醒了阿善,又抓了几副逍遥散给我,让回去好生调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