宵狐(第3/4页)

神轿仓就在旁边。我完全不管在漆黑土堤观望的S他们,只一心一意地将她推进铁门内。停在屋顶上的乌鸦,发出沉重的拍翅声飞离。我冲进仓库。

她被压在尘埃密布的水泥地上,途中便停止抵抗,脑袋随着我的动作无力摇晃,犹如玻璃般失去表情的双眼一味盯着半空,意识飞往别处。即使如此,她仍一心想杀了在肚腹上方不断抽动的疯狂男子。月光透进入口的铁门缝隙,淡淡照着她虚脱的上半身。她左手无名指上,镶着小宝石的戒指微微发亮。

当晚回到宿舍后,我才晓得一件事。

我在神轿仓里犯下可怕的罪时,S一伙人没待在土堤。早在我袭击女子前,

他们就不巧被巡逻的老师发现,带回宿舍。

我撒了谎,骗他们我办不到,说因为没胆量,什么都没做。

S他们扬起嘴角,无言地取笑我。

直到毕业前,我们都没再提起此事。

半年后,我考进东京一所私立大学,毕业便在一家小出版社工作。

于是,二十年过去。

睽违二十年的W稻荷神社里,“宵狐”即将开始。

我取下相机的镜头盖,绕着层层人群的外围走,寻找适合摄影的地点。我一心只想尽快完成工作回东京,不久便在人潮中找到一个缺口。于是,我停下脚步,细看取景窗。两根青竹下方,戴着雄狐与雌狐面具的两名年轻人配合传统音乐跳着滑稽的舞蹈。他们总不会是二十年前的表演者,但那些动作和我记忆中一模一样。接着,两人在彼此的头顶拍手,结束在地面的舞蹈,然后各自敏捷地爬上青竹,在顶端展现种种特技。

所谓的“宵狐” (よい狐),拥有“醉狐”与“宵狐”的双重含意,又与“好”谐音,因此成为这项传统艺能的代称。据说,内容是表现稻荷神的使者狐狸醉心于祭典乐曲而开心戏耍的模样。

拍完照后,我按预定计划访问神社的祭司。祭司发际线倒退的额头闪着汗光,轻松地逐一答复,告诉我后继无人、最近找不到优质的青竹而吃尽苦头等事情。十五分钟后,我向意犹未尽的祭司告辞,结束访问。借着三脚高油灯的亮光,简单整理笔记便离开神社。

赶快到车站。

赶快回东京。

然后,再也不要重返此地。

匆匆走在挤满摊贩的路上。愈往前,四周的嘈杂喧闹愈来愈模糊,逐渐凝聚成一串单纯的声音。在我心底,那不是鼎沸的人声,反倒更接近一片寂静。

不知何处发出“沙……”的声响。

我认得那声响,我记得那声响。

擦翅声。

当时的擦翅声。

景色剧烈摇动,道路左右摊子上的灯光,彷佛遭吸走般突然消失,而后再次亮起,一股强烈的异样感包围我。发生什么事?【现下我四周发生什么事?】眼前有一名穿黑长裤、套着又脏又旧工作服的年轻男子,在人群中快步前进,右腕上的塑料狐狸面具不停摇晃。我认得他,我认得他。我晓得,他心底马上就会响起刚才听到的凶猛擦翅声。

我跟着他离开明亮的大路。他走向河畔,在岸边的人行道右转。前方有座桥,那是连接黑暗对岸的桥,也是通往神轿仓的桥。

他倏然停下脚步,回望这边一眼。他似乎没发现我,但那一刻,我却清清楚楚地看见他浮现在暗夜中的脸。

是我。

在桥的前方驻足,肩膀不断起伏喘息的年轻人,是我。

顺着他的视线望去,只见一道走在黑暗中的蓝色浴衣背影。那是毫无戒心的背影。

我和他同时迈步疾奔。他伸臂抓住女子,手掌捂住女子的嘴,环抱住女子掳走她。女子的木屐粗鲁地在地面上拖行,啪跶啪跶的脚步声伴随激烈的衣物摩擦声,朝神轿仓前进。紧接着,铁门打开,两具身躯消失其中。双斜屋顶上,一只乌鸦发出沉重的拍翅声飞离。我哑声叫喊,拖着打结的脚来到神轿仓入口,正想闯进铁门……

我却及时煞住。

我实在办不到。

我无法与自己的疯狂对峙。

双膝一跪,两手着地。铁门内不断传出声响,一开始相当猛烈,然后间隔愈拉愈长,我亲耳听见自己的罪行。那无可挽回的罪行。

事情就要结束。

接下来,神轿仓里瞬间响起哀嚎。回过神的女子睁大双眼,喉咙深处发出彷佛要撕裂黑暗的尖叫。只是,她的叫声如同遭美工刀切断般忽然中断。不是女子闭上嘴,而是我双手按住她的喉头。

我跪在神轿仓旁,紧紧塞住耳朵。

我不想再听到二十年前她临死之际的声音。

不久,“我”发疯似地奔出神轿仓,看也不看这里一眼便急忙冲进漆黑的土堤底下,大叫着在与人齐高的草丛中乱窜,寻找那三人。我想向S他们坦承失手铸成的大错,向他们求救。我杀了人,我杀了人,我杀了人。我嘴里不断重复这句话,可是他们不在那边。他们抽烟被老师逮到,在宿舍关禁闭。

我无力跪倒地面,注视着下边。“我”独自在草丛中抱着头,未几便昂然抬头,往右跑去。目标是邻近的建筑工地,“我”想起偷工作服的地方有搬运建材的单轮手推车和铲子。“我”很快会带着那些东西返回,然后拿大块棉布包裹她的尸体,放上手推车,运下土堤,在远处的河流上游附近挖个深穴埋入。拿来包覆她的棉布,就是平常盖住种轿的那块布。

我起身打开冰凉的神轿仓铁门,在背后微弱的月光照耀下,满是尘埃的地面映入眼帘。只见棉布摊开,正中央突起一个人形。我踏进仓库,战战兢兢拉起布的一角。她已不再动弹,再过两小时,这副躯体便会埋在冰冷的地底。

我觑着她的脸。她双眼紧闭,毫无表情。我第一次这样仔细观察她的遗容。二十年前,拖着手推车和铲子返回的我,在铁门隔绝的黑暗中,完全没看她,只顾包起她的身体,未再解开棉布检查便直接丢进洞内掩埋。

就在我眼前,她毫无血色的双颊抽动一下。

我放开手中的布,迅速后退。

再次摊落地面的布下方传出咳嗽声。剧烈的咳嗽与痛苦的作呕声相继而来,我不敢动弹,屏住气息蹲在墙角。

原来她还活着?

【原来当时她还活着?】

她挺起上半身,翻开覆盖的布,在混凝土地上无声爬行。痉挛般的呼吸一次接着一次,她拚命朝透着月光的出口前进。

原来如此。

我恍若全身融化在地。

原来我没杀人。

那时,我并未杀死她。

“太好了……”

我不由自主地出声,她猝然转过头。我离开墙角向前,温柔地笑着靠近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