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噩梦再临

那噩梦令我胆战心惊:它莫名地愈发真实!八年了,我以为已经安全无虞,以为已经摆脱厄运,不料近日,噩梦再次降临……

一个熟悉的身影在浓雾中飘荡;他停下来,回望,面容依稀难辨。可在我心里,知道这就是他,我的父亲。他抬起右臂,向我挥手,仿佛在跟我道别。我朝他奔去,那身影却飘远了。我朝他大喊,但喉咙被卡住,发不出一点声音。随即,大雾消散,我才发现自己双脚踩在光滑的水面,站在湖泊中央。那个身影在前方几步远站定。血红的太阳从苍茫的地平线上升起。就在那一瞬间,他的身体被熊熊火焰吞噬!我极度惊恐地看着他整个人化为灰烬,随风飘散……

忽然铃声大作,我从噩梦中惊醒,瞥了眼床头柜上的电子钟——美东时间凌晨12点13分。谁会在这个时候找我?我接起电话,立刻听出对方的声音,弗兰克·宋,父亲最好的朋友,也是过去三十年他的法律顾问。跟往常一样,弗兰克开门见山做了他最擅长的事——宣布噩耗。

“我很遗憾,阿阳。你的父亲,过世了。”他声音沉痛,“今天下午他的遗体在森林别墅附近的湖中被人发现……”

我僵住了,双手不由自主地颤抖。弗兰克后面说的话在我耳边嗡嗡作响,像老和尚在念经。

“阿阳,阿阳!你在听吗?”

“嗯……是的,我在听。”我机械地回答。

“小心那些记者,他们无孔不入,到处在打听消息。”他提醒我。

“什么消息……为什么他们就不能放过他?他都已经死了!”我爆发了,“想挖丑闻是不是?这样就可以让他们的报纸杂志大卖特卖?!”

“他是著名画家,阿阳。”

“不过是个搞艺术的,甚至可以说是个跳梁小丑。”我低声嘀咕。

“他是位备受尊敬的公众人物。”弗兰克坚持道。

“尊敬,”我冷冷地说,“等人们发现他面具背后隐藏的真实面目,等记者挖掘出他一身的瑕疵……”

“如果他们来找你,你说话可得当心”。

“他的名誉跟我无关。”我反驳道,“他只是将我带到这个世上,仅此而已。我和他之间形同陌路。”

“都过去这么多年了,你还不能原谅他吗?”

“被亲生父亲抛弃……不,弗兰克,我可不像我哥那么大度。”

“希望你能尽快忘记过去,现在最重要的是你父亲的葬礼。”弗兰克的声音严肃起来,“我建议尽快举行葬礼。殡仪师是我的朋友,可以确保在这周六下葬”。

“真是便利啊,行行业业都有关系。”我话里带刺,“等等……也就是说只有一天安排准备,他看上去有那么糟吗?”

“他的身体在水里浸泡了好几个小时。”

“真遗憾,他以前一直得意自己的翩翩风度;现在呢,我们为了维护他的形象,不得不赶紧送他上路。”

“阿阳……”

“那就一切从简吧,别讲什么排场了,他也从不喜欢被一大群人围着。幸好,除了母亲那边,他自己在这里并没有多少亲戚。亲近的朋友么……有几个,除了你,可能就是他的会计师、牙医和家庭医生……这样可以大大减少出席葬礼的人数。”我提议。

“你忘了那些推崇他作品的人?”弗兰克急忙插话。

“什么作品呀!投资人的主要目的是获利,还有死后他的画能值多少钱!”

“这样说有失偏颇吧?”

“这就是丑陋的现实啊,弗兰克叔叔。现实世界中,个人利益永远排第一位。”

“他有一群铁杆粉丝。你可能看不上眼,但他们崇拜你父亲的才华。”

“那样的话,他们完全可以自行举办一个小型追悼仪式,或者他们更愿意称之为生命颂歌典礼。”我奚落道。

“阿阳……”

“你告诉我母亲了吗?”我问他。

“给你打电话之前,已给她留了言。”

“真是明智。对已经离婚十五年的前夫之死,她会说什么呢?”气氛一下子变得尴尬而沉闷,我缓和了语气,“放心,既然故人已逝,母亲也不会再说他的是非了,她好歹也是待人处事无可挑剔的体面女士。”

“我最担心的是你,阿阳。我可以信赖你吗?”弗兰克又犯起了职业病,“你是他唯一的孩子,你有责任……”

“我的责任我心知肚明。”就在他对我身为继承人的义务开始长篇大论以前,我先自行承认,好堵上他的嘴。

“不论你有什么想法,我们现在谈的是你父亲。你只需要出席仪式,在他的灵柩前当个孝子就行了。不要让别人对他的身后事议论纷纷,我拜托你了……”

弗兰克一直在电话那端絮絮叨叨,我却沉默不语。对其他人来说,参加葬礼是向死者致以最后的敬意,然后继续自己的生活。这样的邀约本不应该拒绝,尤其是直系亲属之间。但对我来说,这是让我极度紧张并极力回避的事。

“阿阳,阿阳,金阳……”我的沉默令弗兰克焦躁不安。

“我听见了。给我一点时间,好吗?”

“但是阿阳……”

“我现在没办法马上答复你;请让我好好想想。”不等他回应,我匆匆挂断了电话。

躺在床上,盯着天花板,我的思绪像冰封的冬泉一样停滞了。

“他死了。”千真万确,“他知道我对出席葬礼有多么抗拒,而现在,他死了。我的父亲死了……死了……”

天知道我有多么厌恶葬礼。黑色的丧服,悲痛的泪水,还有那阴暗忧郁的气氛,一切一切都让我压抑,让我窒息,让我从骨子里感到恐惧。我对自己说:“如果命运允许,如果可以罔顾人伦无所忌惮,我不仅生前不会参加任何葬礼,而且死后也不需要什么葬礼!就让我像海上的泡沫一样消失,像尘灰一样随风飘散,像烈日下的水珠一样转瞬间挥发殆尽,不留一丝痕迹……”

盯着斗柜上唯一的全家福,我的胸口阵阵发闷;照片大约是二十五年前拍的,我们一家四口看上去幸福而美满。

“你现在满意了吧?”我对着父亲那微笑的面庞怨愤地问。泪水慢慢浸润了双眼,他的轮廓渐渐模糊。

* * *

天色将亮,电话又响个不停。我疲惫地接起,猜测可能是弗兰克又来唠叨了。

“你父亲死了,你知道吗?”母亲焦急的声音从话筒里传来,响亮而又清晰。

“都是昨天的新闻了。”我干巴巴地回应。

“你会去参加葬礼吗?”她直截了当地问,“如果你又想逃避,记住,你是他唯一的儿子,唯一的……”

话还没说完,我打断她,问道:“那你呢,朴女士?你曾经是他的妻子,你会念着旧情去送他最后一程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