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父亲的日志

“准备让她离开……什么意思?”彼得森医生的声音在颤抖,“你打算干什么?阿阳,将一切公之于众吗?”

“我要还她自由,父亲偷走的自由。”我摆明立场,“我,我们,都亏欠她太多。”

“以不损害你父亲在她心中的形象为前提,你要怎么做?”

“当然需要你搭把手了。”我从容地说,“这正是你擅长的,继续编造一些可信的说辞对你应该不难:告诉尹悦你找到了治疗她疾病的方法,安排她在私人医院过上一周,期间用维生素代替药物让她服用。”

“然后呢,在她理论上痊愈后呢?”

“我想,她会过上快乐平凡的圆满日子吧。自在地融入人群,游历世间,不再孤立无助。”

“她的生活中还会有你吗?”

“我怎样都无关紧要了。作为戴维·金的儿子,每当我面对她,愧疚与自责便挥之不去。”

“在我看来,你早已投入了太多感情。你爱她,所以才生病,才会陷入极度痛苦。”

“痛苦,理应如此。是我父亲让她生活在人间地狱。”

“你不说,她不知。”

“但真相总是如影随形,注视着我,令我举步维艰。”

“尹悦信任你,也依赖你,你就是她的全部。”

“这世间充满了秘密和谎言。你要我保全父亲的形象,而这正是两全之计,既保护了他的名誉,又为尹悦遮住这可怕的真相。她还年轻,还会爱上别人,继续生活下去。”

“万一她心中的空白无法填补呢?你确信她不会因此受到伤害?”

“什么时候可以开始治疗?”我无视他的质疑,“按眼下的情况,我希望尽快。此外,我希望你能亲自将这消息告诉她,她信任你。”

“要是你真心希望这样。”他最终应道,“明天早上九点就可以带她过来医院。”

“明天……”

“太快了吗?”

“把地址发给我吧。明天见。”我结束了通话。

我拖着沉重的步子回到家里。一轮红日爬上树梢,向绿地洒下灿烂光芒。尹悦坐在门廊阴影下,双手托腮。见我走近,她冲我挥手。

“我有个好消息!”她激动地说,“彼得森医生刚刚来电话,说我的病能治好了!”

“真的?太好了!”我跑上阶梯,用力拥抱她,假装和她一样高兴。

“他说整个疗程大概需要一周。治疗结束后,我就可以过上正常的生活,不用再惧怕阳光,太棒了不是吗!他希望我明早九点就去医院办理入院手续。”

“那现在就收拾行李吧,确保不会落下重要东西。还有……我会亲自为你准备道别晚餐。你想吃什么?还是叫披萨,或是到外面吃?”

“道别晚餐,我不喜欢这个说法。这该叫作小别晚餐,”她笑道,“其实,你做什么我都爱吃。待我回来,我们就办个真正的庆祝派对,只有你和我。”

她蹦蹦跳跳地跑上二楼衣帽间,挑了几件漂亮衣裳放进旅行箱,我则帮她打点日用品。余下的时间,她都欢言笑语,精力充沛地在房里活蹦乱跳。尽管我劝她早点休息,她还是熬到午夜,不知疲倦地憧憬着崭新一天。

我却低落地看着她,心中痛苦,“你回来时,我就不在这儿了。”

次日早晨,我六点略过起床,不到一个小时就做好了早餐。我轻碰尹悦的肩膀,她抬起头,看了眼时钟,迅速跳下床。

“怎么不早点叫醒我呀?都过七点了。”

“时间还早。”我让她放心,“去洗洗脸再下来吃饭吧。我做了燕麦粥、沙拉和薄饼。”

她很喜欢我做的早餐,尤其是蜂蜜水果薄饼。八点左右,我们准备出发。我将她的行李箱放在车后座,后备厢已经被占据了。去医院的路上,天空乌云密布。

“暴风雨要来了。”我克制着不流露出忧伤。

“不好吗?”她欢笑着,“我以前就希望每天都是雨天。”

“愿你笑颜常在。”我偷偷看了她一眼,心中却只有将近的离别,“别生病,也别伤心掉泪;今后,你的人生将只有欢笑与艳阳。”

差几分钟到九点,我们到了目的地。彼得森医生在护士站迎接我们。

“都准备好了。李女士会领你到病房。”他对尹悦说,“你俩在这儿道别吧,里面谢绝访客。”

我定定地看着她,知道这就是最后的离别。我的眼睛湿润了。“珍重,”我抚摸着她的长发,“要经常笑,好好吃饭,好好休息。”

“你说得好像我们不会再见面了似的。”她笑着说。

“我的工作最近耽搁得太多了,或许没空来看你。”

“接下来七天我都见不到你了吗?”她叹气道,“没你在身边,我能挺得过去吗?”

“你一定能。”我拥抱她。

她踮起脚尖,在我唇上印下一个吻,“我又精神满满了,下周见!”她一蹦一跳地离开了。

我驻足在原地,直到看不见她。“保证她的安全,别让任何人知道她在这里,尤其是我母亲。”我一字一句地忠告彼得森医生,“请将这个转交给她,或许能帮她解解闷。”我递给他一个MP3,“里面的歌够她消遣一星期了。”

“你还好吗?”

“我会没事的,只要一切结束。至少我希望如此。”我头也不回地大步离开。

* * *

尹悦不在的房子,让人觉得缺少了什么,空荡荡的。真是滑稽啊,我这么快就习惯了有她的生活;而现在,我必须努力将她从记忆中清空。这里的每样东西都令我睹物思人,要忘记谈何容易!即使漫步在鲜花盛开的庭园,一花一叶一果实中,都能看到她的笑颜绽放。

我将那幅《暗香》和梅兹的遗物搬下车,拿到书房,把画靠在书架旁,把信件堆在桌上。

“从哪里开始呢?”我审视案头的海量任务,决定从父亲的信着手。

信件共六封,信中用词礼貌,甚至客套——感谢梅兹对尹悦的精心照顾;感激她多年无条件的支持;随后,是致歉……缘由未道明。字字句句都包裹着恳切与沮丧——他祈求梅兹留下来。

“他俩曾有过恋情?”我旋即打消这荒唐的念头,“我在想什么呢?梅兹根本不是父亲中意的类型,而且信中丝毫未有激情或是迷恋的迹象。但如果父亲对她没有某种情感依恋,为什么还要挽留她?还有他们编织的谎言,尤其是与梅兹身份背景有关的谎言……”

我接着浏览梅兹的信件。它们大多是用意大利语写的,好在我对意语的语法和词汇有些了解,能大概明白其中的意思。纯粹的好奇使然,大学里我选了意大利语作为选修课,没想到如今派上了用场。梅兹的信中充满激情与爱慕,与父亲礼貌且有距离感的字条相比,她的信可谓情欲满溢。这或许是东西方人的差异吧:父亲将自己的情意封存于心底,而梅兹直抒胸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