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他那时死了吗?

什么,终于死了,真的、真的死了吗?

——威廉·康格里夫,《悼亡的新娘》

第二天上午九点差一刻,斯特莱克慢慢地走下金属楼梯,心里又一次问自己,为什么不想想办法把鸽子笼电梯修好。摔伤后的膝盖仍然红肿酸痛,因此他预留了一个多小时前往兰仆林,他可没有钱老打出租车。

一开门,一股凛冽的冷空气扑面而来,接着便是一片白光,一个闪光灯在他眼前几寸远的地方闪了一下。他眨眨眼睛——三个男人的轮廓在他面前晃动——他举起手挡住新一轮的闪光灯齐发。

“你为什么没有把欧文·奎因失踪的事告诉警方,斯特莱克先生?”

“你当时知道他死了吗,斯特莱克先生?”

一刹那间,他考虑退回来,对着他们把门关上,可是那就意味着要被困在这里,而且待会儿还得面对他们。

“无可奉告。”他冷冷地说,径直走向他们中间,不肯改变自己的路线丝毫,逼得他们只好闪身给他让路,其中两个连连发问,另一个跑着后退,啪啪地照个不停。平常斯特莱克出来抽烟时经常陪他一起站在吉他店门口的那个姑娘,隔着玻璃惊讶地看着这一幕。

“你为什么没有告诉任何人他已经失踪了两星期,斯特莱克先生?”

“你为什么没有报警?”

斯特莱克一言不发地大步往前走,双手插在口袋里,神色冷峻。

他们慌慌张张跟在他身边,想让他开口说话,如同两只尖嘴海鸥朝一艘拖网渔船发起俯冲袭击。

“想再给他们露一手吗,斯特莱克先生?”

“比警察更胜一筹?”

“出名对生意有好处是吗,斯特莱克先生?”

他当兵时打过拳击。他想象着自己猛地回转身,对准肋骨的位置来一记左勾拳,打得那个小瘪三弯下腰去……“出租车!”他喊道。

他钻进车里时,闪光灯一直闪个不停;幸好前面路口是绿灯,出租车轻快地驶离人行道,他们追了几步便作罢了。

笨蛋,斯特莱克想,在出租车拐弯时扭头看了一眼。肯定是警察局的某个混蛋把他发现尸体的消息透露了出去。不可能是安斯蒂斯,他不会正式公布这个情报,而是某个怀恨在心的混蛋,因为卢拉·兰德里的案子一直对他耿耿于怀。

“你是名人?”司机从后视镜里望着他,问道。

“不是,”斯特莱克不愿多说,“请把我放在牛津广场。”

司机对这么短的距离感到不满,不出声地抱怨了几句。

斯特莱克掏出手机,又给罗宾发了短信。

我离开时门外有两个记者。你就说是给克劳迪打工的。

然后他给安斯蒂斯打电话。

“鲍勃。”

“我被人堵在门口了。他们知道我发现了尸体。”

“怎么搞的?”

“你还问我?”

沉默。

“事情总会传出去的,鲍勃,但不是我告诉他们的。”

“是啊,我看见了‘他家的一个友人’那句话。他们试图说明我没有告诉你们是想自己出名。”

“伙计,我可从来——”

“最好通过官方渠道透露出去,理查德。烂事如泥,沾上洗不清,我还要在这一行混饭吃呢。”

“我会搞定的,”安斯蒂斯保证道,“听着,今晚过来一起吃饭行吗?法医给出了初步想法,咱们最好谈一谈。”

“行啊,太好了,”斯特莱克说,这时出租车驶向牛津广场,“什么时间?”

他在地铁车厢里一直站着,因为坐下就意味着必须重新站起来,给酸痛的膝盖增加负担。穿过皇家橡树街时,他感觉到手机在震动,是两条短信,第一条来自妹妹露西。

长命百岁,斯迪克!吻你。

他完全忘了今天是自己的生日。再打开第二条短信。

你好,科莫兰,谢谢你提醒我有记者,刚才碰到他们了,仍然在门外逗留。待会儿见。罗宾。

斯特莱克庆幸今天暂时没有下雨,他在十点前到达了奎因家。在惨淡的阳光下,房子跟他上次来时一样黯淡、压抑,但有一点不同:

门口站着一个警察。一个高个子年轻警察,长着争强好斗的下巴,他看见斯特莱克微瘸着腿朝他走来,便蹙起眉毛。

“先生,请问你是谁?”

“没错,我料到了。”斯特莱克说,从他身边走过,摁响门铃。虽然安斯蒂斯邀请他共进晚餐,但他现在对警察并无好感。“这应该在你们的能力范围内。”

门开了,斯特莱克发现自己面对着一个瘦长难看的姑娘,她满脸菜色,一头蓬松的浅褐色卷发,一张大嘴,表情单纯。两只浅绿色的大眼睛分得很开,眼白清澈。身上穿着的不知是长运动衫还是短连衣裙,齐到瘦骨嶙峋的膝盖上面,下面是毛茸茸的粉红色短袜,平坦的胸前抱着一个大猩猩毛绒玩具。猩猩脚爪上贴着魔术贴,吊挂在她的脖子上。

“你好。”她说,轻轻地左右摇晃,把重心先放在一个脚上,又放到另一个脚上。

“你好,”斯特莱克说,“你是奥兰——”

“请你把名字告诉我好吗,先生?”那个年轻的警察大声问。

“噢,好的——但是请问你为什么站在这房子外面?”斯特莱克微笑着说。

“有媒体对这里感兴趣。”年轻的警察说。

“来了一个男人,”奥兰多说,“带着相机,妈妈说——”

“奥兰多!”利奥诺拉在屋里喊道,“你在做什么?”

她跺着脚从女儿身后的门厅走来,面色苍白,形容憔悴,穿着一件老气的藏青色裙子,裙边都垂下来了。

“噢,”她说,“是你。进来吧。”

斯特莱克跨过门槛,朝那个警察笑了笑,对方怒目而视。

 

“你叫什么名字?”前门关上后,奥兰多问斯特莱克。

“科莫兰。”他说。

“这名字真好玩。”

“是啊。”斯特莱克说,不知怎的又加了一句,“跟一个巨人同名。”

“真好玩。”奥兰多摇晃着身子说。

“进来,”利奥诺拉短促地说,示意斯特莱克去厨房,“我要上厕所,很快就回来。”

斯特莱克顺着狭窄的过道往前走。书房的门关着,他怀疑仍上着锁。

到了厨房,他吃惊地发现访客不止他一个。杰瑞·瓦德格拉夫,罗珀·查德的那位编辑,正坐在厨房桌旁,手里捏着一束深紫色和蓝色的鲜花,苍白的脸上焦虑不安。另一束仍包着玻璃纸的鲜花,从堆着许多脏锅脏碗的水池里竖出来。旁边放着超市买回的几袋没有打开的食物。

“嗨。”瓦德格拉夫说,慌忙站起身来,从角质框镜片后面真诚地朝斯特莱克眨巴着眼睛。他显然没有认出这位侦探是他上次在黑暗的屋顶花园里见过的,只见他伸出一只手问道:“你是这家里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