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章

蚕为你耗尽她黄色的丝?为你毁灭了她自己?

——托马斯·米德尔顿,《复仇者的悲剧》

花园里很荒凉,寒冷刺骨。斯特莱克踩在齐脚脖子深的雪中,感受不到寒意正渗入右边的裤腿。平常聚集在平整草坪上吸烟者的人们,都选择了去街上。他在凝固的白色中踏出一条孤独的沟壕,周围是一片肃穆无声的美,最后他停在一个圆圆的小池塘旁,池水已冻结成灰白色的厚冰。一尊胖乎乎的丘比特青铜雕像坐在一个巨大的蛤壳中央。它戴着雪做的假发,手中的弓箭没有瞄向能射到人的地方,而是直指漆黑的苍穹。

斯特莱克点燃一支烟,转身望着灯光耀眼的俱乐部窗户。那些就餐者和侍者就像剪纸在明亮的屏幕上移动。

如果斯特莱克对那个男人判断正确,他一定会来。对于一个作家,一个痴迷于把经历变成文字、酷爱恐怖和怪异主题的人来说,这难道不是一个非常诱人的机会吗?

果然,几分钟后,斯特莱克听见一扇门打开,传来音乐和谈话声,随着门关上声音又立刻低弱下去,接着是轻轻的脚步声。

“斯特莱克先生?”

黑暗中范克特的脑袋显得格外的大。

“到街上去不是更方便吗?”

“我愿意在花园里做这件事。”斯特莱克说。

“明白了。”

范克特的语气里微微有些笑意,似乎他打算至少暂时迁就一下斯特莱克。侦探猜想,在一桌焦虑不安的人中间,作家被单叫出来跟这个害得大家不安的人谈话,这对追求戏剧感的作家是有吸引力的。

“怎么回事?”范克特问。

“尊重你的意见,”斯特莱克说,“询问对《家蚕》的评论分析。”

“又来了?”范克特说。

他愉快的心情随着双脚一同冷却。雪下得又密又急,他把大衣裹得更紧一些,说道:

“关于那本书,我想说的都已经说过了。”

“关于《家蚕》,我听说的第一件事,”斯特莱克说,“就是它使人联想到你的早期作品。恐怖和神秘的象征主义,没错吧?”

“那又怎么样?”范克特说,把手插进口袋。

“结果,随着我跟一个个认识奎因的人谈话,越来越清楚地发现,大家读到的那本书跟奎因自己声称在写的东西只是依稀有些相似。”

范克特的呼吸在脸前形成一团白雾,模糊了斯特莱克隐约看到的轮廓粗重的面容。

“我甚至还见过一个姑娘,说她听过书中的部分内容,但那部分内容没有出现在最后的书稿里。”

“作家经常删改,”范克特说,一边移动着双脚,肩膀耸起来贴近耳朵,“欧文删改的力度再大一些会更好。实际上,有几部小说可以完全删掉。”

“书里还出现了他所有早期作品的翻版,”斯特莱克说,“两个阴阳人。两个沾血的麻袋。那些不必要的性描写。”

“他是个想象力有限的人,斯特莱克先生。”

“他留下一篇潦草的笔记,上面有一些看上去像是人物的名字。其中一个名字出现在一卷用过的打字机色带上,那是在警察封锁书房之前拿出来的,可是在最后完成的书稿里却没有那个名字。”

“那是他改变主意了。”范克特不耐烦地说。

“那是个普通的名字,不像完成的书稿里的名字那样有象征性或代表性。”斯特莱克说。

他的眼睛渐渐适应黑暗,看见范克特五官粗重的脸上露出一丝淡淡的好奇。

“满满一餐厅的人目睹了可以说是奎因的最后一餐,以及他的最后一场公开表演,”斯特莱克继续说道,“一位可靠的目击者说,奎因嚷嚷得整个餐厅都能听见,说塔塞尔不敢代理那本书的原因之一是‘范克特的软蛋’。”

他不能肯定出版公司那些惶恐不安的人是否能清楚地看见他和范克特。他们的身影跟树木和雕像融为一体,但意志坚决或不顾一切的人,仍然能够通过斯特莱克香烟的那一星点亮光辨别他们的位置:那是神枪手的准星。

“问题是,《家蚕》里没有任何内容是关于你的阴茎的,”斯特莱克继续说道,“也没有任何内容写到奎因的情妇和他那个年轻的变性人朋友是‘迷失的美丽灵魂’,而他跟她们说过要那样描写她们。而且,谁会往蚕上泼酸呢,一般都是把它们煮沸取茧子。”

“所以呢?”范克特又问。

“所以我被迫得出这个结论,”斯特莱克说,“大家读到的《家蚕》,跟欧文·奎因写的那本《家蚕》不是同一本书。”

范克特不再移动双脚。他一时怔住,似乎在认真考虑斯特莱克的话。

“我——不,”他说,几乎是在自言自语,“那本书是奎因写的。是他的风格。”

“真奇怪你这么说,因为对奎因的独特风格比较敏感的其他人,似乎都在书里发现了另一种陌生的声音。丹尼尔·查德认为是瓦德格拉夫。瓦德格拉夫认为是伊丽莎白·塔塞尔。克里斯蒂安·费舍尔说是你。”

范克特像平常那样松弛而傲慢地耸了耸肩。

“奎因想模仿一位更优秀的作家。”

“你不认为他对待那些真人原型的方式有点奇怪的不统一吗?”

范克特接受了斯特莱克给他的烟和火,此刻默默地、饶有兴趣地听着。

“奎因说他的妻子和代理都是他身上的寄生虫,”斯特莱克说,“这话令人不快,但任何一个人都会对那些靠自己挣钱养活的人抛去这样的指责。他暗示情妇不喜欢动物,并且含沙射影地说她在制造垃圾书,还令人恶心地暗指乳腺癌。奎因那位变性人朋友得到的嘲讽是发声训练——而那姑娘声称已经把自己写的传记拿给奎因看过,并把自己内心最深处的秘密都告诉了奎因。奎因在书里指责查德事实上杀害了乔·诺斯,还粗鲁地暗示查德实际上想对乔做什么。另外,他还指责你对你第一任妻子的死负有责任。”

“所有这一切,要么是众所周知,大家早就议论纷纷的,要么就是一种随意的指控。”

“但这不能说明这样写对人不造成伤害。”范克特轻声说。

“同意,”斯特莱克说,“这本书给了许多人仇恨奎因的理由。但是,书里唯一真正透露的一个秘密,就是暗示你是乔安娜·瓦德格拉夫的父亲。”

“我告诉过你了——差不多告诉过你了——在我们上次见面的时候,”范克特说,语气显得很紧张,“那个指控不仅是无稽之谈,而且根本不可能。我不能生育,其实奎因——”

“——其实奎因应该知道的,”斯特莱克赞同道,“因为你患腮腺炎时,你和他表面上关系还不错,而且他已经在《巴尔扎克兄弟》那本书里嘲笑过这件事了。这就使得切刀所受的那个指责更显奇怪了,不是吗?似乎那是某个不知道你不能生育的人写的。你读这本书时,丝毫没有想到这些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