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章(第2/4页)

大雪纷纷地落在两个男人的头发上、肩膀上。

“我认为欧文根本不在意是真是假,”范克特吞云吐雾,慢悠悠地说,“烂泥沾身洗不掉。他就是把烂泥到处乱甩。我认为他是想尽可能多地制造麻烦。”

“你认为他就是因为这个才早早寄了一份书稿给你?”范克特没有回答,斯特莱克便继续说道,“这是很容易查清的,你知道。快递员——邮政公司——都会有记录。你还是告诉我吧。”

沉吟良久。

“好吧。”范克特终于说道。

“你什么时候拿到的?”

“六号早晨。”

“你是怎么处理它的?”

“烧掉了,”范克特简短地说,跟凯瑟琳·肯特完全一样,“我看得出来他想干什么:故意激起一场当众争吵,最大限度地宣传自己。这是失败者的最后一招——我可不打算满足他。”

随着花园的门再次被打开和关上,又传来一阵室内的喧闹声。犹豫不决的脚步蜿蜒踏过积雪,然后,黑暗中浮现出一个高大的人影。

“我说,”伊丽莎白·塔塞尔裹着一件毛领厚大衣,沙哑着嗓子问,“这外面在做什么呢?”

范克特一听见她的声音,就想转身回去。斯特莱克猜想他们上次是什么时候在少于几百人的场合与对方见面的。

“稍等片刻,好吗?”斯特莱克请求作家。

范克特迟疑着。塔塞尔用低沉嘶哑的嗓音对斯特莱克说话:

“平克曼惦记迈克尔了。”

“有些事你不妨了解一下。”斯特莱克说。

雪簌簌地落在树叶上,落在冰封的池塘里,丘比特坐在那儿,把他的箭对准天空。

“你认为伊丽莎白的写作‘是拙劣的衍生品’,对吗?”斯特莱克问范克特。“你们都曾学习詹姆斯一世时期的复仇悲剧,因此你们的写作风格有些相似。但是我想,你非常善于模仿别人的作品。”斯特莱克对塔塞尔说。

他早就知道,如果他把范克特叫走,她肯定会跟过来,早就知道她会担心他在外面的黑暗中会告诉作家什么。她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雪落在她的毛领子上,落在她铁灰色的头发上。斯特莱克就着远处俱乐部窗户透出的微弱的光,依稀能够辨认出她面部的轮廓。她那紧张而空洞的目光着实令人难忘。她有着鲨鱼那样呆滞、无神的眼睛。

“譬如,你把埃尔斯佩思·范克特的风格模仿到了极致。”

范克特无声地张大嘴巴。在那几秒钟里,除了落雪的簌簌声,四下里只有伊丽莎白·塔塞尔肺部发出的勉强可以听见的呼哨声。

“我从一开始就认为,奎因一定抓住了你的什么把柄,”斯特莱克说,“你根本不像那种会让自己变成私人提款机和打杂女仆的女人,也不可能选择留下奎因、放走范克特。言论自由什么的都是胡扯……那篇模仿埃尔斯佩思·范克特的小说、害得她自杀的讽刺作品,是你写的。这么多年来只有你的一面之词,说欧文把他写的文章给你看过。实际情况是反过来的。”

四下里一片寂静,只有大雪不断堆积的簌簌声,和伊丽莎白·塔塞尔胸腔里轻轻发出的奇怪声音。范克特目瞪口呆,看看代理,又看看侦探。

“警察怀疑奎因在敲诈你,”斯特莱克说,“但你编了个感人的故事糊弄他们,说你借钱给奎因是为了奥兰多。超过四分之一个世纪以来,你一直在还欧文的债,是吗?”

他想刺激伊丽莎白说话,可是她一言不发,继续直勾勾地瞪着他,在惨白的、相貌平平的脸上,一双空洞的黑眼睛像两个黑洞。

“我们一起吃饭时,你是怎么描述你自己的?”斯特莱克问她,“‘一个百分之百清白的老处女’?不过你给自己的失意找到了一个发泄口,是不是,伊丽莎白?”

范克特原地动了动,伊丽莎白那双疯狂而空洞的眼睛突然转向他。

“那滋味好受吗,伊丽莎白?奸淫和杀戮你认识的每一个人?恶毒和淫秽的总爆发,向每个人报仇雪恨,把自己描绘成那个无人喝彩的天才,狂砍乱劈每一个拥有更成功的爱情生活、和更美满的——”

黑暗中一个声音在轻轻说话,斯特莱克一时不知道它来自哪里。

那声音奇怪、陌生、尖厉而病态:是一个疯女人想要表达无辜和仁慈的声音。

“不,斯特莱克先生,”她轻声说,像一位母亲告诉困倦的孩子不要坐起来,不要挣扎,“你这个可怜的傻瓜。你这个可怜的人。”

她强发出一声笑,引得胸腔剧烈起伏,肺里传出呼哨声。

“他在阿富汗负了重伤,”她用那种怪异的、温柔低缓的声音说,“我认为他有炸弹休克症。脑子坏掉了,就像小奥兰多一样。他需要帮助,可怜的斯特莱克先生。”

随着呼吸加速,她的肺部咻咻作响。

“你应该买个面罩的,伊丽莎白,是不是?”斯特莱克问。

他似乎看见她的眼睛变得更黑、更大,两个瞳仁随着肾上腺素的激增而放大。那双男性般的大手弯曲成爪子。

“以为自己设计得很周到,是吗?绳索,伪装,保护自己不受酸液侵蚀的防护服——但你没有意识到你会因为吸入烟雾而身体受损。”

寒冷的空气使她的呼吸更加困难。在惊慌中,她的声音仿佛充满性的亢奋。

“我想,”斯特莱克说,带着恰到好处的冷酷,“这简直把你逼疯了,是不是,伊丽莎白?最好希望陪审团能相信那一套,是不是?真是浪费生命啊。你的事业泡汤了,没有男人,没有孩子……告诉我,你们俩之间有没有过失败的媾和?”斯特莱克注视着那两人的轮廓,直言不讳地问,“这个‘软蛋’……让我听了觉得这才是欧文在那本真的《家蚕》里对现实的影射。”

那两人背对着亮光,他看不见他们的表情,但他们的肢体语言给了他答案:立刻避开对方,转过来面对他,像是表示出某种统一战线。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斯特莱克问,注视着伊丽莎白黑乎乎的轮廓。“在埃尔斯佩思死后?可是后来你又移情别恋菲奈拉·瓦德格拉夫,是不是,迈克尔?看得出来,保持那种关系并不麻烦,是不是?”

伊丽莎白倒抽一口气。似乎斯特莱克击中了她。

“看在老天的分上。”范克特吼了一句。他已经对斯特莱克很恼火了。斯特莱克没有理睬这句含蓄的指责。他仍然在伊丽莎白身上下功夫,不断刺激她,而在大雪纷飞中,她那咻咻作响的肺在拼命地获取氧气。

“奎因在河滨餐厅忘乎所以,开始大声嚷嚷那本真的《家蚕》里的内容,肯定把你给激怒了,是不是,伊丽莎白?而且你还警告过他,书的内容一个字也别透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