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玄关之花(第3/4页)

茉莉没有为多多吃素,为了方便起见,跟大森吃一样的早餐,只是会加上一颗煎蛋,饮料则为对女性有益的有机豆浆。

天气是初秋常见的多变,早晨晴朗,中午阳光稍强,下午时突然凉风吹拂,气温一下子降到二十二度,空气干燥,傍晚为阳台的植物浇水时,泥土仿佛正在发育的青少年,咻的一下子把新鲜的水分都吸走,她比平时多用了一点点水,因为时间充裕,连这些琐碎事物都会仔细地计算着。

在充作日记本的家事簿里,详细记录下每日的各项花费,以及气温晴雨风势干湿度,浇花、洗衣、采买、熨衣服等各项家事,这习惯是在多多生病之后养成,因大森每日回家都要详细检查多多喂食打针给药的状况,也包含它大小便的形状次数等。“做一个完美的主妇”是她的心愿。

傍晚六点钟,大森事务所的秘书打电话来,说他下午三点出门跟客户开会,四点半还有另一个会议要开,业主已经来了,却如何也等不到他回来,手机直接转到语音信箱,五点拨打的时候已经是“您拨打的电话没有响应”,进入关机状态了。这几个小时都在失联状态。

大森是一个任何事都讲究规律与秩序的人,无论多么忙碌,即使人在国外,每天下班前他都会与助理交接本日的工作摘要,写好备忘的行事历准确地以纸本或电子邮件的形式送到他手里,才算结束一天的工作。

大森没有打电话给茉莉,这也不符惯例。他是个像打卡钟一样的男人,做任何事都有行为准则,有迹可寻。一般他跟秘书交接完工作,就会打电话回家与茉莉讨论晚餐事宜,例如晚上要加班、有应酬,或今天想要吃外食、运动的日子不吃晚餐直接到健身房等等,这些事都会先跟妻子说明讨论,茉莉可以决定是否一起晚餐,要不要开伙。这是茉莉会跟他结婚很重要的原因。

然而,今天不寻常的事发生了,大森的手机始终没有开通,当然更没有打电话回家。茉莉哪儿也不去,时时确认手机与家用电话畅通,抱着毯子睡在沙发上,断续睡眠,灯光全开,她几乎确信他已经“失踪”,或“暂时”离开到什么地方去了。他没有联络是因为“不想”也“不能”,当然也不排除发生了什么意外,但如果是车祸或事故的话,警察应该会立即通知的,倘若是被绑架了,也应该接到勒索电话,如果是因为跟朋友喝醉了,无论哪个朋友,都会立刻打电话,因为多年来都是这样的。

明明是和平时没有任何不同的日子,但仔细思考或许早有征兆,或许长久以来一直隐隐的不安便是因为这个屋子里弥漫着“某人走出门再也不会回来了”的不详气氛。多多上周已经去世,这屋里没有任何足以牵挂着大森、使他不能离开的人事物,正如她长期担忧的那样。

四个小时的等待,因焦虑而在沙发上困着,好像梦见大森,走进一团类似于白雾的光晕中,就此消失不见。

茉莉习惯性地做两份晚餐。习惯真是可怕的力量,她一边带着大森失踪了的绝望心情,一边熟练地煎蛋煮咖啡,仿佛从很久以前她就是独自站在厨房,像操作什么一样地,逐一按照步骤,不假思索地做每件事。“你做事一板一眼像机器人一样。”大森似乎这么笑过她。“跟我一起生活很无趣吧?”当时她这么问他,大森揽过她的腰,宠爱地说:“这就是你可爱的地方啊!”

八点半。停下来,不要乱想。茉莉对自己喊着,把另一份晚餐倒进厨余桶,她惊愕地想到,她已经开始准备过着“没有丈夫的生活了”。可怕,像是切换频道,她是个每件事都必须有所准则否则无法行事的人,她一边流泪想着该打电话到警察局去了,若打电话给婆婆与自己的母亲,势必引来家人的恐慌,因此哭得眼睛红肿,声音沙哑,却一边盘算着找出大森的存款簿、提款卡,发现所有东西他都没带走,甚至公司印章、支票簿、保险箱钥匙,所有一切都仍存放在他书房里的抽屉,大森完全没有任何要抛弃她的准备。茉莉这些精算的举动,更像是知道他已经失踪或“死”了。

怎么搞的?像是早有演习,茉莉似乎早在心中储备了一套“丈夫离家后”的光景,只消切换到那个情境,周遭事物就会自动衔接运转。

当然不可能,无论怎么训练自己,当这天到来时,她还是那么惊慌。

她冷静地,悲惨地,哭着把晚餐吃掉,食量一点也没减少。

甚至连看晚间新闻的习惯都没能暂停。她在客厅的茶几上做着报纸的数独游戏,一边翻阅着其实无法静心阅读的新闻,心中仍有大森可能会突然打开门走进来的幻觉。

她环顾四周,这位于新北城摩天大楼A栋的三十二楼公寓,四十坪空间规划出宽敞的露台,挑高的客厅,开放式厨房,两套卫浴设备,卧室书房客房一应俱全,是作为室内设计师大森自豪的家居设计,每天都维持着一样的清洁程序,除了必要以及无可避免的时间磨损,屋子所有一切几乎跟他们婚后搬进来时一模一样。

但大森的狗死了,就不能说还是一个模样。屋子太安静了,每天固定要到附近公园遛狗的行程也改变了,早晨与傍晚都不需再烹煮狗食,也不会听见大森安慰因疼痛而发出呜咽声音的狗而说的温柔细语,这屋子似乎立即失去百分之二十的电力,整个亮度都调暗了。

茉莉仔细回想,狗链还挂在玄关的衣帽架上,入口处的地毯上,大森的室内拖鞋仿佛替代着多多的身影,安静地躺卧在那儿。黑色藤编的夹脚凉鞋,是去年夏天到巴厘岛旅行时买回来的,那次出游之后,他们再也不曾一起到什么地方去。

玄关有两排窗户,牺牲了一部分客厅空间而规划出的玄关是大森坚持的,入口处种植两株热带植物,白水、造型优美的巨型植物,几乎不怎么需要照料,但大森每个周末都会用抹布仔细地擦拭叶片上的灰尘。

这屋子里应该还是有他极为珍惜的事物,除了死去的狗、露台上的空气菠萝、真空管音响、跑步机、书房里一千两百张黑胶唱片。

茉莉这个妻子的存在,连自己都无法确定是否可以留住丈夫,即便五年来他从没有一次不交代行踪,每天夜里十一点他都会带多多去慢跑,只偶尔非常严重的酒醉或大雨例外。大森就像多多一样,是完全不需要管束的男人。

父亲年轻时曾离家出走,不,正确说来,父亲只是到“另一个家”去住了,到底是不是因为女人的缘故,李茉莉并不清楚。那时她只有七岁,但记忆非常深刻,有几天的时间,母亲会带着她,穿街过巷,到一个公寓前等待,母亲执拗地按门铃,没有任何响应,她们会在门口等到有住户刚好出门或进门,母亲以忘了带钥匙为由,带着她跟随住户上楼,走楼梯,到三楼,母亲会在那扇暗褐色的雕花铁门上用力地拍打,直到有人来应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