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波士顿 1926—1929(第4/5页)

尽量不要留下疤痕就行了。

骗子通常都这么说。

他们经过巴特利街车站,列车轰隆隆行驶在北端区,乔往下看着这片充满意大利风情的区域——意大利人、意大利方言、意大利习俗与食物——不禁想到他的大哥丹尼。丹尼虽然是爱尔兰裔的警察,却热爱这片意大利区,所以在这里居住、工作。丹尼是大块头,几乎是乔这辈子见过的最高的人。他是个厉害的拳击手,很少有什么令他畏惧的东西。他是警察工会的干部和副会长,1919年9月,他跟所有决定参加罢工的波士顿警察一样难逃一劫——失去了工作,没有任何复职的希望,还被全东岸各地的执法机关全面封杀。这击垮了他。或者据说是这样的。他最后在俄克拉荷马州塔尔萨市的一个黑人区落脚,五年前那里被一场暴动焚毁。此后,乔的家人就完全失去了丹尼的音讯,只听到过一些谣言——在奥斯汀、巴尔的摩、费城发现了他和他妻子诺拉的踪迹。

乔从小就崇拜这个大哥。后来渐渐变得恨他。现在,多数时候根本不会想到他。偶尔想起时,乔不得不承认,自己想念他的笑声。

在车厢另一头,艾玛·古尔德一边说着“对不起、对不起”,一边朝门口挤过去。乔往窗外一看,发现快到查尔斯城的市政广场站了。

查尔斯城。难怪被人用枪指着都吓不倒。在查尔斯城,那些人会把点三八手枪带到晚餐桌上,用枪管搅拌咖啡。

他跟着她来到联合街尽头,快走到一栋两层楼房时,她右转进入屋后的一条小巷,等到乔也来到那条小巷,发现她不见了。他前后看看那条巷子——什么都没有,只有相似的双层楼房,大部分是盐匣式尖顶木屋,窗框腐朽,屋顶涂着一片片补漏的柏油。她有可能进入其中任何一栋,但她刚才挑了这个街区的最后一条巷子。他想,她应该是进了眼前这栋蓝灰色的房子,房子的鱼鳞状木墙板上有一扇通往地下室的钢制小门。

刚走过的那栋房子,有一道木闸门。门锁着,于是他攀住闸门顶,撑起身子去看门外的另一条巷子,那条巷子比他所在的这条要窄。除了几个垃圾桶,整条巷子是空的。他松手落回地面,翻口袋找他出门向来会带的发夹。

半分钟后,他来到闸门的另一边等待。

结果没等多久。在这种下班时间,不用等太久。两对脚步声进入巷子,是两名男子,谈论着最近那架试图飞越大西洋但失踪了的飞机,没有英国飞行员的踪影,也找不到残骸。这一秒钟还在天上,下一秒钟就永远消失了。其中一名男子敲了敲鱼鳞板,过了几秒钟,乔听到他说:“铁匠。”

一扇钢制门咿呀一声拉开,过了一会儿,又落回去锁住了。

乔等了五分钟,然后回到第一条巷子,敲了敲鱼鳞板门。

一个含混的声音说:“什么人?”

“铁匠。”

转动门锁的棘轮声传来,乔拉起那扇钢制门。他进入窄小的楼梯往下走,身后的门逐步往下落回。走到楼梯底部,碰到第二扇门,门正好打开。一个鼻子像花椰菜、双颊红通通的秃头老人挥挥手让他进去,脸色很不高兴。

里头是个粗糙的地下室,泥土地的中央有个吧台。几个木桶充当桌子,椅子是最便宜的松木做的。

乔走到吧台前,坐在离门最近的那一端,一个手臂胖得像怀孕腹部的女人端了一大杯温啤酒给他,喝起来有点肥皂味,有点木屑味,就是不像啤酒或任何酒精味的东西。他在昏暗的地下室中寻找艾玛·古尔德,却只看到几个码头工人、两个水手,还有两三个妓女。一架钢琴靠着楼梯底下的砖墙,没人用,几个琴键坏了。在这种酒吧,酒客进来多半不是为了娱乐,顶多是想看看水手和码头工人为了抢两个妓女而大打出手。

她从吧台后面那扇门里走出来,头上绑了一条方头巾。原来的开襟衬衫和裙子换掉了,改穿一件乳白色的厚毛衣和一条褐色的粗花呢长裤。她走到吧台,清空烟灰缸,擦掉台面上溅出来的酒滴,原先端酒给乔的那个女人脱掉身上的围裙,走进吧台后面那扇门。

她来到乔面前时,瞄了一眼他快喝空的杯子。“再来一杯吗?”

“好啊。”

她看了一下他的脸,好像不太高兴。“谁告诉你这个地方的?”

“迪尼·库珀。”

“不认识。”她说。

我也不认识,乔心想,搞不懂自己怎么会掰出这么蠢的名字。迪尼[4]?为什么不管这家伙叫“午餐”?

“他住北边的埃弗里特市。”

她擦着他面前的吧台,还是没去端他的酒。“是吗?”

“是啊。他上星期在神秘河的切尔西那一边工作,清淤泥,你知道吧?”

她摇摇头。

“总之,迪尼指着河对岸,告诉我这个地方。说你们这边的啤酒不错。”

“现在我知道你在撒谎了。”

“因为有人说你们的啤酒不错?”

她看着他的眼神就像当初抢劫时那样,仿佛可以看见他肚里盘绕的肠子、他粉红色的肺叶,还有在他脑子皱褶里转来转去的思绪。

“这啤酒没那么差啊,”他说着举起杯子,“我有次在一个地方喝到的啤酒,我发誓——”

“你觉得自己很酷,对吧?”她说。

“啊?”

“对吧?”

他决定假装生气:“我没撒谎,小姐。不过我可以离开。我当然可以离开。”他站起来,“第一杯啤酒是多少钱?”

“二十美分。”

她伸出手,他把硬币放在她手上,她收进身上穿的男装长裤口袋里。“你不会的。”

“什么?”他说。

“离开。你说你要离开,是想让我印象深刻,于是判定你是老实人,要求你留下。”

“才不呢。”他穿上大衣,“我真的要走了。”

她往前靠在吧台上:“过来。”

他竖起脖子。

她冲他勾勾手指:“过来。”

他挪开两张凳子,也靠在吧台上。

“你看到角落里那几个家伙了吗?就是坐在那张苹果桶桌子旁边的那几个?”

他不必转头。刚才一进门,他就看到那三个人了。看起来是码头工人,肩膀扛惯了桅杆,双手搬惯了石头,凶狠的双眼让你不敢直视。

“看到了。”

“他们是我表哥。看得出来我们长得很像吧?”

“看不出来。”

她耸耸肩:“你知道他们是做哪一行的吗?”

此时两人的嘴唇凑得很近,如果各自张开嘴巴,伸出舌头,舌尖就会相触。

“不知道。”

“他们专找像你这种胡扯出什么迪尼的男人,把他揍到死。”她两边手肘往前移,两个人的脸离得更近了,“然后扔进河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