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伊博市 1929-1933(第2/5页)

“天啊,”他对迪昂说,“你还穿了三件套西装。”

“秘诀在这里,”迪昂说着来到一辆玛蒙34型汽车旁边,把乔的手提箱放到碎贝壳地上,“下回去百货公司时,把所有合身的衬衫全买下来。我一天要换四件。”

乔看着他的粉紫色衬衫:“这种颜色的你找得到四件?”

“有八件呢。”他打开后车门,把乔的行李放进去,“只要走几个街区就到了,不过天气这么热……”

乔伸手要开乘客座旁的门,但迪昂抢先了。乔看着他:“你别闹了。”

“现在我是你的手下,”迪昂说,“乔·考克林老大。”

“少来了。”乔觉得很荒谬,他摇摇头,爬上车。

他们驶离火车站时,迪昂说:“伸手到座位底下。你会找到一个老朋友。”

乔照办了,摸出来一把萨维奇点三二口径自动手枪。握柄上有印第安人头像,枪管三英寸半。乔把枪放进长裤右边的口袋,告诉迪昂他需要枪套,有点不高兴迪昂竟没有想到要带一个来。

“你要我的吗?”迪昂说。

“不用了,”乔说,“不要紧。”

“我的可以给你。”

“不用了,”乔说,觉得要花点时间才能习惯当老大,“我只是想赶紧要一个。”

“天黑之前,”迪昂说,“不会再晚了,我保证。”

这里的车阵移动得很慢,就像其他的一切。迪昂开着车驶入伊博市[12],天空不再是一片死白,而是被工厂冒出来的烟染成一种红褐色调。雪茄,迪昂解释,构成了这一带街坊。他指着那些砖造建筑物和高高的烟囱,以及比较矮小的建筑物——有些只是霰弹枪木屋[13],前后门都开着——里头的工人正躬身坐在桌前卷雪茄。

他迅速念出一堆西班牙文名字——艾尔·瑞罗荷和古耶斯塔班-雷、布斯蒂略、赛莱斯蒂诺·维加、艾尔·帕莱索、拉·皮拉、拉·特罗查、艾尔·纳兰哈尔、裴尔费多·加西亚。他告诉乔,所有工厂里最受人尊敬的职位就是朗读者,他会坐在工坊中央的一把椅子上,朗读伟大的小说给辛苦的工人们听。他解释说,雪茄工人的西班牙文叫tabaquero;那些小工坊是chinchals,英文称为鹿眼;而烟囱飘出来的食物气味则大概是bolos或empanadas。

“你听听,”乔吹了声口哨,“讲起来溜得像西班牙国王。”

“在这一带非讲不可,”迪昂说,“还有意大利语。你最好温习一下。”

“你们会讲意大利语,我大哥也会,不过我从来没学会过。”

“嗯,希望你还是跟以前那样学得很快。我们之所以在伊博发展,是因为这个城市其他地方都不会来烦我们。据他们所知,我们只是肮脏的西班牙裔和肮脏的意大利佬,只要我们别制造太多噪音,雪茄工人也别再罢工,闹得老板们报警,搞得大家伤脑筋,那么他们就随便我们。”他转上第七大道,显然是一条主要干道,人行道旁是加了护墙板的两层楼建筑物,有宽阔的露台和锻铁棚架和砖造或灰泥的正面,让乔回想起两年前他在新奥尔良度过那个失忆的周末。大道中央有电车轨道,乔看到一辆有轨电车从几个街区外驶过来,车头消失了一会儿,然后在热浪中重新出现。

“你会以为我们都处得很好,”迪昂说,“其实不见得。意大利人和古巴人都不跟其他人打交道。可是黑古巴人恨白古巴人,而白古巴人觉得黑古巴人只是黑鬼,两者又都瞧不起其他族裔。所有的古巴人都恨西班牙人。西班牙人认为古巴人是一群高傲的蠢货,打从1898年美国解放他们之后,就忘了自己的身份。古巴人和西班牙人都瞧不起波多黎各人,而人人又都贬低多米尼加人。意大利人只尊敬那些搭船从意大利来的人,美国佬有时还真以为谁在乎他们的想法。”

“你真的称我们是美国佬?”

“我是意大利人啊,”迪昂说,左转进入另一条宽阔的大道,不过这条路没铺柏油,“在这一带,当意大利人很光荣的。”

乔看到蓝色的墨西哥湾,还有港口的船只和高高的起重机。他闻得到盐、浮油、低潮的气味。

“坦帕港。”迪昂说着比了个炫耀的手势,他开车沿着红砖街道往前,路上不时有冒着柴油废气的堆高机挡着路,还有起重机高高吊着两吨重的栈板经过他们头顶,包着栈板的绳网影子投在他们的风挡玻璃上。汽笛响声传来。

迪昂停在一个下凹的装卸货区上方,两人下车,看着底下的工人拆开一大捆印着“危地马拉,埃斯昆特拉”的粗麻布袋。从气味判断,乔知道有些装了咖啡,有些装了巧克力。六个男人立刻把货物卸下,刚才那辆起重机吊着绳网和空栈板后退,男人们则穿过一道门消失了。

迪昂带着乔走向梯子,开始往下爬。

“要去哪里?”

“去了就知道。”

到了装卸货区底部,那些男人已经关上门。他和迪昂站在一片泥土地上,闻起来有各种曾在坦帕阳光下卸过的货品气味——香蕉、菠萝和谷物;石油、马铃薯、煤气和醋;火药;臭烂的水果和新鲜的咖啡,脚下的泥土被踩得吱嘎响。迪昂手扶着梯子对面的水泥墙,手往右推,墙也跟着右移,一道门忽然从缝隙里冒出来,但乔站在两英尺外,看不到缝隙在哪里。迪昂在门上敲两下,等了一会儿,嘴唇默数着,然后又敲了四下。门里传来一个声音:“谁啊?”

“壁炉。”迪昂说,门开了。

里头是一条走道,细窄得就像门里等着的那个人,他穿的衬衫原来可能是白的,但已经长年被汗水染黄了,下身是棕色丹宁布长裤,脖子上围了一条方巾,头上戴着牛仔帽,一把转轮手枪插在长裤的腰带上。那牛仔朝迪昂点了个头,让他们进去,又把墙推回原处。

迪昂走在前面,走廊窄得他双肩都擦过墙面,乔跟在后头。一盏暗淡的灯从上方一条管子上悬下来,每隔约二十英尺有一盏灯泡,半数都不亮了。乔很确定他看见了走道尽头的那扇门,他猜大概是在五百码之外,也可能是他想象出来的。他们在烂泥中跋涉,头顶往下滴水,在地上形成一个个小水洼,迪昂解释说,这些隧道常常淹水,有时早上会在里头发现死掉的醉鬼,都是因为前一天蠢得想跑进去偷偷打个盹。

“真的?”乔问。

“真的。知道更糟的是什么吗?有时他们还会被老鼠啃得乱七八糟。”

乔看看周围:“这大概是我这一整个月听过最恶心的事情了。”

迪昂耸耸肩继续走,乔看看墙壁上下,又看向前方的走道。没有老鼠。还没发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