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黑帮分子(第2/2页)

艾斯特班转动方向盘,乔忽然瞥见一抹深蓝色,只是一闪,随后看到那名男子的头,听到他的枪声。就在前头,格蕾西拉跪进沼泽里,乔看不出她是绊倒了还是中枪了。他们已经跑出了硬土地,那名枪手就在右边。艾斯特班驶入沼泽后减速,乔跳下车。

那感觉就像是跳到了月球上,只不过这个月球是绿色的。落羽杉像一颗颗巨大的蛋,从浑浊的绿色水中升起,古老的榕树衍生出十来根,甚至更多根树干,有如宫殿守卫般挺立。艾斯特班驶向右边,乔看到格蕾西拉从两棵落羽杉之间冲向左边。他觉得有个什么沉重的东西爬到了脚上。这时,他听到步枪开火的声音,这回近得多。那颗子弹擦过刚才格蕾西拉藏身的那棵落羽杉,扯下了一片树皮。

那个年轻的士兵从十英尺外的一棵落羽杉后面走出来。他的身高和体形跟乔差不多,一头颇为鲜艳的红发,脸很瘦。他把斯普林菲尔德步枪举在肩膀上,一眼盯着瞄准器,枪管指着那棵落羽杉。乔举起他的点三二自动手枪,吐出一口长气,朝十英尺外的那名士兵开火。那士兵的步枪猛地往上一扭一转,看起来十分怪异,乔以为自己只射中了那把步枪。接着,步枪落入茶色的水中,那个年轻人也随之倒下,扑通一声,他跌坐在水里,血从左腋下涌出,把水染黑了。

“格蕾西拉!”他喊道,“我是乔。你没事吧?”

她从那棵树后往外窥看,乔点点头。艾斯特班开着军用侦察车绕到她后面,她爬上去,车子又朝乔开过来。

乔捡起步枪,低头看那个海军士兵。他坐在水里,双臂搭在膝盖上,垂着头,仿佛只是在歇气。

格蕾西拉爬下军用侦察车。事实上她是半跌出来、半踉跄着扑向乔的。他伸手抱住她,把她扶正,感觉到她的身体在不住抖动,仿佛一直有人用赶牛棒刺她。

那个士兵抬头看着乔,嘴巴张开吸着气。“你是白人。”

“对。”乔说。

“那你干吗射我?”

乔看看艾斯特班,又看看格蕾西拉。“如果我们把他留在这里,他两分钟之内就会被吃掉。所以我们要么就带他走……”

随着那士兵的血持续流入绿色的沼泽中,他能听到更多鳄鱼的动静了。乔说:“所以我们要么就带他走……”

“他知道她的长相,看得太清楚了。”

“我知道。”乔说。

格蕾西拉说:“他把这当成一场游戏。”

“什么?”

“追杀我。他像个小女孩似的,一直笑个不停。”

乔看着那个士兵,那士兵也看着他。这小子眼睛深处有恐惧,但他身上的其他部分只有桀骜不驯和蛮勇。

“如果要我哀求你,那你就搞错了——”

乔朝他脸上开枪,穿出的子弹把一片蕨类溅成粉红色。几只鳄鱼期待地挥动尾巴。

格蕾西拉忍不住轻喊一声,乔也差点叫出来。艾斯特班看着他的双眼点点头,乔明白那个意思是道谢,因为这件事非做不可,但没有人想做。要命,乔不敢相信自己真的动手了,他站在枪声的余音和火药味中,一缕烟雾从那把点三二的枪管中冒出来,不会比香烟冒出的烟雾更浓。

一个死人躺在他脚边。从某种基本的意义上说,这个人死去,只因为乔当年出生了。

他们没再吭声,各自爬上侦察车。仿佛得到允许一般,两只鳄鱼立刻去攻击尸体——一只像过胖的狗迈着规律的蹒跚步伐走出红树林;另一只则滑行过水域和侦察车轮胎旁的那些睡莲叶。

车子离开时,那两只鳄鱼已经同时来到尸体旁。一只攻击手臂,另一只则咬住腿。

回到松林,艾斯特班沿着沼泽边缘往东南边开,跟道路平行,但没有开上去。

乔和格蕾西拉坐在后座。那一天,鳄鱼和人类并非这片沼泽里唯一的掠食者:一只山狮站在水边,舐着红褐色的水。它身上的色泽就跟某些树一样,要不是他们从二十码外经过时它正好抬头,乔可能根本就不会看见它。那只山狮至少五英尺长,潮湿的四腿优雅又健美。它的下腹部和喉咙是乳白色的,当它打量着车子时,湿湿的毛皮冒出水汽。乔和它晶莹的双目对望,那眼睛一如太阳般古老、金黄、无情。一时之间,在极度疲倦中,他觉得自己脑海里听到了它在说话。

你跑不赢这个。

这个是什么?他想问,但艾斯特班转动方向盘,他们离开了沼泽边缘,猛烈弹跳着碾过一段倒下树木的树根,等到乔再看时,那只山狮不见了。他扫视着树丛,想再看一眼,但再也没看到它的踪迹了。

“你看到那只大猫了吗?”

格蕾西拉瞪着他。

“山狮啊。”他说,张开双臂比画着。

她眯起双眼,像是担心他可能中暑了,然后摇摇头。她整个人一塌糊涂——身上的伤看起来大部分都不是皮肉伤。他之前打过她脸上的地方,现在当然肿起来了,又被蚊子和鹿蝇叮得很惨,不但如此,还有火蚁,在她的双脚和小腿处留下了环绕着红晕的白色脓包。她的礼服在肩膀和左臀处都撕破了,下摆也扯得破破烂烂。她的鞋子不见了。

“你可以收起来了。”

乔循着她的视线,才发现自己右手还握着那把枪。他拨上了保险,收进背后的枪套里。

艾斯特班转上41号公路,用力踩下油门,车子颤动了一下,往前疾驰而去。乔望着碎贝壳铺成的路面迅速往后退去,望着无情的天空中无情的太阳。

“他会杀了我的。”她湿湿的头发披散在脸上和颈部。

“我知道。”

“他追杀我,就像一只松鼠在找午餐。他一直说,‘宝贝,宝贝,我会射一颗到你腿上,宝贝,然后占有你。’这个‘占有你’的意思是不是……”

乔点点头。

“如果你饶他一命,”她说,“我就会被逮捕。接着你也会被逮捕的。”

他点点头。他看着她膝盖上的蚊虫咬伤,随后,目光上移,经过她的礼服,看进她眼里。她也看了他一会儿,这才别开眼睛。她望着车外经过的一片柳橙园。过了一会儿,她又转回来看着他。

“你认为我感觉很糟吗?”他问。

“看不出来。”

“其实不会。”他说。

“也不应该。”

“我也不觉得感觉好。”

这大概就总结了一切。

我再也不是法外之徒了,他心想。我是个黑帮分子。而这是我的帮派。

在那辆军用侦察车的后座上,柑橘的辛香气息再度被沼泽的臭味压过,她和他相对凝视了整整一英里,两个人都没再说话,直到抵达西坦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