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1(第2/5页)

“这些记忆是什么样的?”

伯恩犹豫了一下。“我低头看着她——那是在殡仪馆。她姐姐和父亲已经去认过了,然后把她从验尸所接了回来。我低头看着她——却根本没有看见她……”

“您看到了什么,伯恩先生?”桑德兰医生轻声问道,他的语气中没流露出任何情绪。

“血。我看到了血。”

“还有呢?”

“其实并没有血。没有。那是记忆在浮现——没有一点征兆——没有……”

“记忆浮现的时候始终都是这样,对吗?”

伯恩点点头。“那血……是鲜血,闪闪发亮,给街灯照得蓝幽幽的。血沾满了那张脸……”

“是谁的脸?”

“我不知道……是个女人……但不是玛莉。是……是别的什么人。”

“您能描述一下这个女人吗?”桑德兰医生问道。

“问题就在这儿。我没法描述。我不知道……但是我认识她。我肯定认识她。”

短暂的沉默。接着桑德兰医生又问了一个看似毫不相干的问题。“告诉我,伯恩先生,今天的日期是?”

“我这方面的记忆可没有问题。”

桑德兰医生把头一低,“您就配合我一下吧。”

“二月三日,星期二。”

“葬礼是在四个月之前,也就是说自从您出现记忆问题之后已经过了四个月。您怎么过了这么久才来寻求帮助?”

一时间房间里又陷入了沉默。“上个星期出了件事,”伯恩最后说道,“我看到——我看到了一位老朋友。”亚历山大·康克林,走在亚历山德里亚老城区的街上。当时伯恩正带着杰米和艾莉森在那儿玩,他好久都没带孩子们出去了。他们刚从一家“芭斯罗缤”店里出来,两个孩子吃了满满一肚子冰激凌;然后他就看到了亚历山大·康克林,看得真真切切。亚历山大·康克林,他的导师,“杰森·伯恩”身份背后的策划者。要是没有康克林,伯恩简直不敢想像今天的自己会身在何处。

桑德兰医生歪了歪脑袋。“我不太明白。”

“那位朋友三年前就去世了。”

“但您却看到了他。”

伯恩点点头。“我喊了他一声,等他转过身我看到他怀里抱着什么东西——其实是个人。一个女人。浑身是血的女人。”

“就是您记忆中那个浑身是血的女人。”

“是的。在那一刻,我以为自己快要疯了。”

就在那个时候,他决定把孩子们送走。艾莉森和杰米被送到了加拿大,和玛莉的姐姐和父亲住在一起,玛莉的家人在那儿经营着一家很大的牧场。这样对孩子们比较好,但伯恩想他们想得要命。现在见到他不会给孩子们带来任何好处。

从那时起,他曾多少次梦到那些最害怕的时刻:看到玛莉惨白的脸;到医院领回她的遗物;和殡仪员一起站在殡仪馆昏暗的房间里,低头看着玛莉的尸体。她一动不动的脸犹似蜡像,还化着妆——玛莉自己绝对不会化成这样。他倾身伸出手,殡仪员递给他一块手绢。伯恩用手绢擦去了她脸上的口红和脂粉。他亲吻了玛莉,她唇上的冰冷电流般穿透他的全身:她死了,她死了。就是这样,我和她共度的时光已经结束了。他合上棺盖,只听到轻轻的一响。他转过身对殡仪员说:“我改主意了。葬礼时灵柩不要打开。我不想让任何人看到她这个样子,特别是孩子们。”

“即便如此您还是去追那位朋友了,”桑德兰医生还抓着刚才的话题不放,“真有意思。考虑到您的病史和失眠的情况,您妻子猝然去世带来的精神创伤引发了特定的记忆片段。您能想到吗,那位已去世的朋友和这个浑身是血的女子之间是否有什么关系?”

“没有。”这个回答当然也是谎言。伯恩怀疑自己是在脑海中重现以前的某个任务——亚历山大·康克林多年前派他去执行的任务。

桑德兰医生把两只手的指尖顶在了一起。“激发您这些记忆片段的可能是任何事物,只要它足够鲜明,比如说您看见的、闻到的或是触到的东西,就好比一个梦重新浮现。只不过对您来说这些‘梦’是真实的。它们就是您的记忆;它们确实发生过。”他拿出了一支金笔,“毫无疑问,您蒙受的精神创伤肯定得排在第一位。后来您又觉得自己看到了某个已经去世的人——不难想像,这些记忆片段自然就变得越来越频繁了。”

桑德兰医生说得没错,但这些愈演愈烈的记忆片段让伯恩越发难以忍受自己的精神状态。在乔治敦的那天下午他撇下了两个孩子,虽然只有一小会儿,可是……当时他吓坏了,至今仍然心有余悸。

玛莉已经不在了,她离开人世的时刻是那么的可怕却没有意义。如今折磨着他的不仅仅是关于玛莉的记忆,还有那些阒无一人的古老街道。它们仿佛在斜睨着他;它们掌握着他所不了解的情况,知道关于他的某些事情,但究竟是什么连他自己都猜不到。他的噩梦是这样的:每当记忆片段浮现,他浑身上下都会被冷汗湿透;他躺在黑暗之中,心知自己再也无法入眠。但他最终总是会睡着——睡得很沉,简直像吃了药。从沉睡的深渊中醒来时他会翻过身,半梦半醒地像往常那样去摸索玛莉那温暖而美妙的身体,接着他就会再次猛然意识到那残酷的事实,那感觉就好像一列货运火车结结实实地撞在胸口上。

玛莉死了。她死了,再也不会回来……

桑德兰医生在笔记簿上写字时有节奏的沙沙声,把伯恩带出了脑海中黑暗的深渊。

“这些记忆片段简直都要把我逼疯了。”

“这一点都不奇怪。您揭开自己过去经历的愿望极为强烈。有些医生甚至会称之为强迫心理——我肯定会这么说。强迫心理往往会使患者丧失所谓的‘正常生活’能力,不过我非常讨厌这个词,也很少使用它。不管怎么说,我认为我能够帮助您。”

桑德兰医生摊开他那双长满老茧的大手。“首先,我得向您解释一下您的这种疾患。记忆产生的原理是这样的:电子脉冲让大脑的神经元释放出神经递质,从而‘点亮’神经元——这是我们的说法。这个过程会产生一种短期记忆。短期记忆必须经过所谓的‘巩固’,才能变成永久记忆。我不会说得太过详细,否则您会感到厌烦的。简单地说,在巩固过程中大脑必须要合成新的蛋白质,因此这个过程将花费许多个小时。在此期间,巩固的过程可能会因许多因素发生中断或改变,例如严重的创伤,或是无意识。发生在您身上的正是后一种情况。当您处在无意识的状态时,您大脑中的异常活动将永久记忆变成了短期记忆。产生短期记忆的蛋白质衰变得非常快,只要几个小时,甚至是几分钟,这些短期记忆就会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