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第4/10页)

“我记得,马克兰德少校说你们从不到农舍这边来。”

“他们是不来,他们对这儿有着很不快的回忆。但我会来。”她稍事停顿,看着早已熄灭的壁炉,“战前,我的未婚夫在剑桥大学读书,那时候我和他经常到这里来,一待就是很长时间。一九三七年,他在为西班牙共和国而战时牺牲了。”

“我很抱歉。”科迪莉亚说。她觉得自己的反应有些敷衍,缺乏诚意,可是除此而外她还能说什么呢?这都是将近四十年前的事了,而她此前也没有听说过这个人的存在。一阵悲伤袭来,心一抽紧,但这感觉转瞬即逝,几乎难以察觉。这只不过是为早逝的恋人、为人类难免要经历的伤痛感到短暂的不适罢了。

马克兰德小姐突然情绪激动起来,好像忍无可忍了:“我不喜欢你们这一代人,格雷小姐。我不喜欢你们的傲慢、你们的自私、你们的暴力,还有你们那莫名其妙的同情心。你们不愿为任何东西付出一个子儿,哪怕是对自己的理想。你们诋毁,破坏,就是不愿建设。你们像叛逆的孩子一样自食其果,但受到惩罚时又大喊大叫。我以前认识的、和我一起长大的男人都不像这样。”

科迪莉亚温和地说:“我认为马克·卡伦德也不是这样的男人。”

“也许不是。至少他把暴力用在了自己身上。”她抬起头,以探寻答案的目光看着科迪莉亚,“你肯定会说,我这是嫉妒年轻人。这是我们这一代人身上的通病。”

“不应该是这样。我不懂人们为什么要嫉妒。毕竟,年轻并不是一种特权,我们都有年轻的时候。有些人也许出生在好一些的年代,或者比其他人富有一些,或者特权多一些,但这些都与年轻没有什么关系。有时候年轻是很可怕的。你难道不记得它能有多可怕吗?”

“是的,我记得。但是我也记得其他一些事情。”

科迪莉亚静静地坐着,心想这场谈话有点怪,但又似乎不可避免,而且出于某种原因,她并不感到抗拒。

马克兰德小姐抬起头。“他的女朋友来看过他一次。至少我认为那是他的女朋友,要不然她来干什么呢?那是在他开始上班大约三天之后。”

“她长什么样?”

“漂亮。美人胚子,就像波提切利笔下的天使——皮肤光滑、鹅蛋脸,模样倒是不聪明。是个外国人,我想是法国人。她非常有钱。”

“你怎么看出来的呢,马克兰德小姐?”科迪莉亚饶有兴趣地问。

“因为她说话有口音;她开着一辆白色雷诺来的,我想那是她自己的车;她的衣服样式虽然怪,也不适合穿到乡下来,但价格肯定不便宜;她走到大门前说要见他,那份自信和傲气只有有钱人才做得出来。”

“他见她了吗?”

“他当时正在果园里割草。是我领她过去的。他很平静地跟她打了招呼,也没有尴尬。他把她带到农舍里坐下,让她一直等到他收工。他似乎很高兴见到她,不过我认为并没有到喜出望外的程度。他没有向我介绍她,我也没等他介绍就自己先回房子了,让他们两个单独待着。后来我也没有再见到过她。”

没等科迪莉亚开口,她突然说道:“你想在这里住一阵子,对不对?”

“他们会介意吗?我不想提这个要求,因为怕他们拒绝。”

“他们不会知道的。就算知道了,他们也不会介意。”

“那你呢?”

“我不会担心你,也不会介意。”她们就像在教堂里一样小声交谈着。接着,马克兰德小姐起身朝门口走去,随后又转过身来。

“你接受这份工作是为了钱,这很自然。为什么不呢?但我要是你的话,就继续这样保持现状。为了另一个人而过于投入私人感情是不明智的。要是那个人已经死了,这就不仅不明智,而且可能很危险。”

马克兰德小姐沿着花园的小路,步履沉重地走出那扇藤条大门。见她走了,科迪莉亚感到很高兴。她有点烦躁不安,急于查看一下这座农舍。这里是案发地点,也是她办案的真正起点。

那个高级警司是怎么说的来着?“在察看建筑的时候,要像参观一座乡村教堂那样。先绕着它走一圈,把里里外外都看一遍,然后进行推断。问一问自己看见了什么,不是你预料会看见的,也不是你希望看见的,而是实际上看见了什么。”

他应该是喜欢乡村教堂的,至少这对他很有帮助,因为这无疑是达格利什的办案方法。而伯尼对教堂的态度则有点迷信般的谨慎,不管是乡村的,还是城市的。科迪莉亚决定按达格利什办案方法去做。

她首先来到农舍的东侧。在一处几乎被树篱所遮盖的隐蔽地点,有一间木屋厕所,长得像马厩一样的门紧闭着。科迪莉亚向里面看了看,厕所里很干净,就像近期才粉刷过。她拉了拉链子,还好,水箱能冲水。一卷手纸用绳子吊在门上,旁边有一个用钉子固定的小塑料包,里面装了一些皱巴巴的包橘子用的纸和其他软包装纸。看来他是个很节俭的年轻人。厕所旁边有一个年久失修的大棚,里面停着一辆男式自行车,虽然旧,但是保养得很好;还有一大桶白色乳状油漆,盖子盖得很紧,一把干净的油漆刷刷毛朝上倒放在旁边的果酱瓶里;一只洋铁皮做的盆子,几只干净的口袋,还有一些园艺工具。所有工具都干净锃亮,整整齐齐地靠墙放着,还有一些挂在钉子上。

她接着走到农舍的正面。这里与南面形成了强烈的对照。齐腰高的荆棘和荒草一直蔓延到前面的小花园,几乎遮盖了园中小径,马克·卡伦德却听之任之。一株粗壮的攀缘植物上开满了小白花,乌油油的带刺枝条把楼下的两扇窗户封得严严实实。通向车道的那扇门也被植被阻塞,打开之后只够一个人侧身挤过去。门两侧各有一棵冬青树,树叶因沾满尘土而呈现出灰色。前面的一排女贞子树篱有一人高。科迪莉亚可以看出,小径两侧原先各有一个用粉刷成白色的大圆石镶边花坛。现在,大多数石头都被入侵的杂草所掩盖,花坛里只有一些纷乱纠缠在一起的玫瑰。

她朝前面的园子看了最后一眼,突然发现小径一侧的杂草中有一抹颜色。那是一张被揉得皱巴巴的纸,是从一本带插图的杂志上撕下来的。她用手把它抹平,发现那是一张裸女的彩色照片。照片上的女人背对着照相机,曲体向前,脚上穿着靴子,分开的大腿上方是赤裸裸的臀部。她正扭头对着镜头露出傲慢的微笑,笑容中带着露骨的暗示,却因为那张不阴不阳的长脸而显得越发怪异并令人作呕,即使巧妙的打光也于事无补。科迪莉亚注意到,这一页上方标注着“五月刊”。所以说这本杂志,或者至少这张图片,很可能是他在农舍的这段时间里被带进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