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

吃惊不小的记者们寻声望去,纷纷自动闪出一条道,于是那人侧身穿过大群,轻盈自如。

这是个极瘦削的男子,年龄不详,约莫四十岁,也可能更年轻。虽然身高在中等以上,但微缩的双肩使他看上去要矮一些。此人头戴一顶流苏镶边的红色毡帽,说明他是土耳其人。但那身褴褛的欧式西装,白色领带以及带有法国口音的英语,使他给人的整体感觉如同白棕二色的中间带,异常模糊难测。

他一面讪笑一面闪躲着走上前来,乌黑狂乱的小眼珠子却始终盯在海伦脸上。

海伦好半天才重新开口:“刚才说话的是谁?”她喊道。

“正是鄙人,小姐,”这名陌生人答道,仿佛是从海伦鼻子底下突然钻将出来—又好似从天而降—惊得海伦往后一缩。海伦紧盯著他,异常困惑。

“你,”她踌躇着,完全不知所措,“你是法国哪家报社的记者,又或是别的什么人?”

陌生人笑了。

“啊,非也非也。”他漫不经心地扭动双掌,状甚滑稽“鄙人并无那般荣幸。鄙人仅是一名潦倒的混血学者而已。”

然后那种漫不经心的表情一扫而空,乌黑的小眼瞎里骤然射出绝望的火焰,使他那整具苍白的躯体都燃烧起来。他向海伦伸出双手,随即垂下手臂,孱弱的咽喉间那种催眠般的呓语猛地变成尖锐的调门。

“鄙人祈求您,”他说,“万勿将盗来的圣物带离此国度。”

“盗来的圣物!”海伦惊呼。

“不错,小姐正是这盏青铜神灯。”

海伦再次无助地环顾四周,怒火中烧几欲落泪。

“可否容我请教,您是?”

“阿里姆·贝为您效劳。”陌生人答道,头微前倾,指尖轻触前额,再触前胸,“Nabarak sa'id!”他一本正经地补充。

海伦机械地答话;

“Nabarak sa'id umbarak。”她猛地一挥手,加大了嗓门“阿里姆·贝,可否容我指出,这件所谓‘盗来的圣物’乃是埃及政府所赠的呢,”

阿里姆贝耸了耸肩。

“ 请原谅,但他们可曾拥有将其赠予他人之权利?”

“我想是的。”

“深感遗憾,”阿里姆贝说,“你我所见不同。”他双掌合拢,相互挤压,“请慎加考虑,小姐!您将此灯视为区区,鄙人则不然。”

旋即,他仿佛完全主导了场面,不假思索地滔滔不绝起来;“暗夜无边,倚仗神灯之光,阿蒙神之大祭司遥望死者,乃织成符咒尔等从石棺中掘出之遗体,”——他做出一个亵渎神灵的手势宛若一出喻示野蛮而贪婪的哑剧,“甚至连尔等从木棺中掘出之遗体,亦非国王。不是。容我重申,彼乃阿蒙神之大祭司,所擅之法术远非尔等所能想象。彼必为此而不悦。”

在差不多从一数到十的时间内,无人开口。

阿里姆贝那舞动的双手以及扫过记者们的疯狂目光,散发出一种无形的压力,一时令众人的笑容为之冻结。

“等等!”阿尔戈斯新闻社的记者问道,“你指的是……魔法?”

“真实的魔法?”《国际特讯》的记者迫问兴致甚浓。

“我有点怀疑,”共同新闻社的记者沉吟道,“用魔法真能从帽子里变出兔子来,”

“或者将一名女郎切为两段?”

“或者穿墙而过?”

“又或者……”

笑容重回阿里姆·贝的脸上,但在车站顶棚漏下来的光影中,这笑容看上去突然邪气十足。他热忱地投入他们的玩笑,听来愈显丑恶:

“诸位尽可自娱自乐,”他貌似无意冒犯,“但汝等必将铭记我言!不错,一周之内,或两周之内,汝等必将铭记我言!”

“为什么?”

阿里姆·贝展开双手。

“抱歉先生们,此位年轻女士将如从未存在过一般灰飞烟灭。”

列车员尖厉的哨声从火车另一端传来。两三扇门猛地关上,砰砰作响,宛若枪声。列车员以三种语言高喊着,嘶哑的声音传递出类似晚祷时分宣礼员的急迫感;

“上车了!上车了!上车了!”

一直在旁肃然不语、冷眼旁观的亨利·梅利维尔爵士,此刻嘴角一沉,首度插手干预。

他牢牢握住海伦的手臂,将她推进车厢,自已也随后上车,使劲儿将车门关上。少时,他探出窗外,冲着阿里姆·贝的脸“呼”地一叹,似甚轻蔑。随即兴冲冲陷入角落的一席。倒是神色激动而纷乱的海伦仍留在窗边,聆听火车启动时传采的齐声告别。

“再见!海伦小姐!一路顺风!”

“多谢您的帮助,海伦小姐!”

“当心妖怪啊,海伦小姐!”

“别让魔法把你给吃了!”

“我说过了,这都是无稽之谈!”海伦喊着,紧抓窗框下沿,好像是被从人群中活生生扯离一样,“我会证明这都是无稽之谈的!”

“她永远无法,”阿里姆·贝说道,“活着抵达那个房间。”

此话遥遥传到海伦耳中时已有些模糊不清。她向他投去最后一瞥—头上那火红的毡帽,游移的眼神和彬彬有礼的姿态—然后火车便携她离去了。她紧扣窗沿,在窗边伫立良久。

随后她转身坐到角落里H.M.对面的坐席上车厢空荡荡的。驶出车站时,阳光如此耀眼,热浪袭来,异常刺人,车轮滚滚向前,发出单调的撞击声。H.M.身旁座位摆放着剪贴薄,他望着海伦。她怒意未消,微微颤抖,摘下帽子,将浓密的金发束到脑后,眼中难抑好奇之情,终于进出一句;

“那人究竟是谁?”

H.M.吸了吸鼻子。

“不知进,小姑媲。很可是个流绍的疯汉。”

“如从未存在过一般灰飞烟灭!”海伦紧握双手,“这太……太可笑了!”

“的确如此,小姑娘。”H.M.的目光犀利地锁定在她脸上,“我想你该不会把这当真了吧?”

“不!当然不!”海伦喊道。此时,她已难自抑,泪如泉涌。

“喂!喂!”颇为尴尬的大人物吼道,眼镜后面流露出求助之色,却无援手到来。“喂!喂!喂!”

H.M.一边气冲冲地嘀咕抱怨着女人的可怖本性,一边挪到她身旁。海伦遂靠在他肩上抽泣不已。 H.M.正襟危坐,一副大无畏的姿态,但也免不了被这爆发的情绪弄得焦头烂额,何况脖子上还绕着她的手臂。他开口劝道;

“我的领带已经没了,”他的声音充满悲剧色彩;“而且我的血压可不容乐观。听着,小姑娘!我胸前的衣袋里有把剪刀,摘不好会把你眼珠子切掉!你……噢,上帝呀!”

海伦的情绪稳定下来。

“真对不起,”她一边道歉一边放开H.M.坐到对面的座位上,带着略显滑稽的满面泪痕,注视着他,“我有些神经质,请您别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