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我是,”麦特说,“上次来的那个邓肯,只是这一次我并非不请自来,不过,我好像来得太早了。”

管家脸上的肌肉动也不动一下,可是看得出他对麦特自己的外套有意见,而且不经意地流露出对麦特本人以及哈里根先生认识这号怪人的不解表情。然而他只说:

“哈里根先生待会儿就下来,他请您在他的书房等候。”

今天是星期天,天气虽然干燥却依然寒冷。壁炉里的火苗正炽,麦特趁着等候的空当取暖,并确定自己穿的是他仅有的两套西装之中较新较体面的一件——接近深蓝色的双排扣西装,还算称头。好西装,曾经是。

自从买下西装以来,他已经掉了十磅体重,他很满意这件西装并未泄漏这点,而且衬衫的领子也看不出曾修改过(八毛钱的星河牌衬衫,修改免费),他发现自己命运再度转折,竟让他有机会与哈里根家的一员共进晚餐。

这个好运只有他自己感兴趣,葛瑞格·蓝道可一点也不感兴趣。当然,昨天晚上不可能和他说上话:麦特直接载他回家,把他交给蓝道家的管家(爱困的管家气呼呼的,而且带着一副职业性地狗眼看人低),留下车子,然后等了四十五分钟(没穿外套),才搭上开往市中心的夜间电车。他的外表实在很难搭得到便车。

今天他打了四次电话给葛瑞格,最后终于在下午三点左右,管家表示他或许可以请葛瑞格少爷过来接电话。

麦特可以感觉到电话那头传来宿醉的痛苦。

“你好,葛瑞格,”他开口说,“我是邓肯。”

“谁?”

“麦特。麦特·邓肯。”

“哦,”葛瑞格说。想了一会儿后,他接着说,“你好。”

“你今天下午好吗?”

“我不是酒鬼,”葛瑞格可怜兮兮地说。这似乎就算是回答问题了。

“听着,昨天晚上发生了好多事情,你不知道你错过了什么。一个印度宗师想杀哈里根,哈里根请我当他的助理,而且康嘉不当修女了。”

“这样啊,”他的声音很单调,“嗯,嗯。”

“你没听到吗,葛瑞格?我说康嘉不当修女了。”

“拜托,别大吼大叫的。假如你知道我的头痛得要命,再加上那些噪音灌进去……”

麦特尽快地挂了电话。他晚一点再和葛瑞格说,等他头脑更清醒,记忆力也恢复了再说。

然而,他很惊讶竟然连康嘉获得解脱的消息都无法影响葛瑞格的宿醉。假如是他,在这种情况下……一个女孩走进房里,打断了他乱七八糟的思绪。她的脸对着其他方向:他只看得见她身材苗条、皮肤黝黑,身上穿着一件款式非常简单却必定十分昂贵的家居服。她抱着一大本书走向书架——不是那些放了史籍和档案的小书架,而是那排满整面墙、放了各种书籍的大型书架。

“您好,”麦特说。

女孩把手中的书丢下,转过身来,一副要开溜的姿势。麦特只看得到她的眼睛——黑色的大眼睛,眼睛深处闪着恐惧。

“我不会伤害您的,”他接着说。

他走向她,莫名其妙地自觉像个不想惊动野生动物的博物学家,并拾起那本书。那是本医药学,落下时正好在莨宕碱那一页摊开。

女孩抬起头来看他。

“它掉下来的时候老是在这一页摊开,”她的声音中有种近似害怕的成分。

麦特把书合上,并发现书架上有个空隙,便把书塞回去。

“书本就是这样,”他轻松地说。

“是吗?次数这么频繁?”

麦特铁了心不去注意话中有什么弦外之音。

“我想您一定是哈里根小姐?或者我们应该等别人来介绍我们互相认识?”

她又别过头去。

“不用,”她说。

“那么好吧,我是麦特·邓肯。也许令尊提过我。”

现在她转头面对他,实在很难相信他刚才见到的那种恐惧和莫名的忧惧已全然消逝。害羞的表情还在,但这只是一个少女面对陌生客人时的羞涩。

“哦,是的,”她笑着说,“爸爸昨晚都跟我说过了,您真是厉害。”

现在他看见她的真面目了,她的脸上丝毫没有一丝标着“七号情绪:恐惧”的表情。这是张奇怪的脸孔:黑发,橄榄肤色,得自母亲遗传的深邃双眼,和她父亲那强健的体型特征形成对比。光看照片你会以为她是个男孩子,可是她本人所散发出的那种温暖,又让你感觉到她是个不折不扣的女人。

她现在俨然一副小女主人的模样。

“抽烟吗,邓肯先生?想必——哦,您自己有烟?那么,您不坐下来吗?要我叫人送饮料来吗?”

“假如您也一块儿喝的话。”

“不,谢谢。”

“那我就不麻烦了。”

“今天又是个好天气,可不是吗?当然,是很冷。可是我不大在乎,有这么一个好壁炉,我就不在乎。不过昨天真是糟透了。”

“葛瑞格要我转达他对您的爱意,”麦特礼貌性地瞎掰。

“哦,是吗?”她只说了这么一句便住口。 “告诉我,邓肯先生,您以前上哪个学校?”

“您的意思是……大学吗?南加大,是的,我——”

“我现在也上这所学校。很好玩吧?我也喜欢这所学校,和大家一起出去见见各式各样的人实在是太刺激了。我是说,待在修道院那么多年之后——我不是不喜欢修道院,可是出来见见世面实在太棒了。约瑟夫伯伯认为我应该加入优秀的校内姊妹会,可是爸爸不怎么赞成。他说人应该自己结交朋友,而不要只跟一撮精英交朋友。”

“我想令尊说得对。我自己也曾经是兄弟会的一员,不过我不确定我从中得到了什么好处。除了我今晚不会来这儿,要不是——”

“您看过玫瑰杯吗?我参加拉拉队。球场的每一场比赛我都参加了,我甚至还北上去参加柏克莱的那场比赛。很刺激,是吧?我是说乐队、加油欢呼还有每件事情。春季就不怎么好玩。”

葛瑞格说对了,麦特心想。她很年轻,非常年轻。可是第一眼见到她的时候,倒是看不出来。当时她害怕得让人看不出年纪。除了她的童言童语之外,这女孩还有更多不为人知的部分,多得很。他纳闷有谁能触及那些部分……麦特伸手到桌上拿火柴盒。

“我有些朋友说我连安打和反弹球都分不清楚,”康嘉叽叽咕咕地说,“可是假如有人在比赛中像我这么开心,我看不出那有什么关系。你觉得有关系吗?我是说,想想那些去听音乐会的人,他们连——”

麦特打开火柴盒。突然一声爆炸让他们两个人都跳起脚来,尖锐的噪音仍在他们耳中嗡嗡作响,而且空气中弥漫着火药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