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密歇根州,1991年

故事倒退一点点,不必到底,到我九岁的时候就好。

“那件事”才结束,当时我身体几乎完全康复了,只不过还有点小问题医生解决不了,就是不讲话这个毛病。

在几个寄养家庭流浪了一阵子,我最后总算跟利托大伯住在一起。利托这个名字,听起来像是标准的意大利种马,不过他本人的长相却差很远。他头发是黑色的,可是几个月没剪了;留了鬓角,可惜白了不少。大伯一天到晚照镜子,想必觉得自己的鬓角很了不起。可是现在回想起来,那身打扮、那毛茸茸的花白鬓角……他要是娶得到老婆才没天理。不管哪个女人碰上大伯,恐怕只会转头就走。

虽然利托是我爸的哥哥,可是跟我爸一点都不像。我是没问过,不知道是他还是我爸是领养来的,说不定两个都是。这问题可能会让大伯很不舒服,尤其是现在,我爸已经不在了。

大伯住在一个叫做米尔佛德的小镇,在底特律的西北方。我小时候很少跟他相处,有机会见面的时候,也不记得有多少互动。不过现在发生了这么多事,任谁都受不了,就算没目睹也一样。出事的是他的亲弟弟和弟媳妇,而我,他的侄子,不过才八岁就无家可归。州政府本来要把我安置在寄养家庭——那种爹不疼娘不爱的鬼地方,要真是这样,我这辈子搞不好会完全不一样,说不定现在还是模范公民呢,但也或许早就上西天了。谁知道呢?总之,最后是利托大伯带我到米尔佛德跟他住,离我出生的地方大概五十英里远,我说的是那幢维多利亚街上的小砖房,我度过童年的地方。一开始,我跟大伯住了几个月,像是试用期,后来社工人员才让大伯签了文件,让他变成我的法定监护人。

我很清楚,利托大伯对我一点义务也没有,他甚至什么都不用做。要是听到我抱怨大伯的事,请你记好这一点。

问题是,人要重新开始的时候,最好搬远一点,尤其是当你只想摆脱过去的时候。五十英里不够远,无法完全脱离以前的生活圈,也难免会碰到认识你的人。

米尔佛德这个小地方——现在的流行语叫“都更新市镇”,在以前,只是个蓝领阶级的小城镇,只有一条歪歪扭扭的干道穿过铁路高架下面。不管路边架了多少看板、警告标志和标语,平均一个月都有两三场车祸事故。随便哪个喝酒开车的笨蛋都可能出事,喝得醉醺醺的,一头冲过急转弯,撞上旁边的水泥护墙,光是大伯的客人就不知道有几个。大伯的酒店在铁桥旁边,就叫利托酒店,隔壁是一家叫“热火”的小餐馆。



大路的尽头有个小公园,里面只有生锈腐朽的秋千和单杠,哪个笨蛋去碰,铁定会得破伤风。公园后面的斜坡下就是贺朗河,河里有旧轮胎,还有翻倒的推车和成捆的旧报纸。河对岸是一家银行,银行就在铁路桥下。桥下是高中生晚上鬼混的地方,喝啤酒抽大麻,把汽车音响开到最大声。

我知道,你八成觉得我吹牛。要是你看到今天的米尔佛德,一定觉得我疯了。现在这里都是高级社区,房子盖得很漂亮。干道两边不是古董店就是卖健康食品的餐厅,再不然就是精品店。公园里有一座白色的大型露台,夏天可以办演唱会。要是想在铁路高架桥下面抽大麻,警察铁定三秒钟就到了。

我只是想说,那时候跟现在很不一样,特别是对一个九岁小孩来说,那真是个寂寞无趣的地方。爸妈死了,还跟一个几乎不认识的人住在一起。利托大伯在酒店后面有一间平房,房子不大,锡制的壁板还是薄荷绿色。大伯从后面的小房间清理出一张牌桌,腾出来当我的卧房。“我想以后大概不能打牌了。”大伯第一次带我去看的时候这样说,“不过话说回来,我是输钱比赢钱多,所以应该要感谢你。”

大伯对我伸出一只手,后来我很熟悉这个动作:像要拍我肩膀,或是死党之间玩笑性的一打。你也知道,男人的互动多半就是这样,不过伯父的动作不大,应该是不想太用力吓到我,或者他只是想试试我会不会靠近一点,让他有机会伸手抱我一下。

我知道大伯很努力适应有我在的日子。有好几次,他说:“我们一对单身汉……快活过日子,对吧?要不要去热火吃点东西?”好像那家小餐厅的菜就能够让人“快活过日子”。我们去吃饭的时候,通常坐对面,大伯会把一天发生的事情都说给我听:卖了多少瓶酒,要进多少货。我就一直安静坐着听。当然,我听进去多少其实不重要。大伯总有办法唱独角戏,讲个不停,只要醒着他就能一直讲。

“麦可,今天是不是要洗衣服了?你觉得呢?”

“该上工啦,麦可。开门才有钱赚,对吧?我得把店面弄干净,你先到后头坐着好啦!”

“麦可,该进货了,我们得去批发商那里一趟。既然要出门,干脆请几个小姐回来,大家开派对乐一乐,嗯?”

大伯会这样说个不停。我不管到哪里,都会碰到这样的人。人天生就爱讲话,碰到我,通常要花一分钟适应,不过一习惯,话匣子就打开了,一打开也就合不上了,天晓得什么时候会安静下来。

不过安静的人就不一样了。我通常会让他们很不自在,因为他们不能跟我比。我比任何人都要安静,不管人在哪里,出了什么状况,说到保持沉默,冠军非我莫属,绝无异议。我只会安静坐好,像不说话的家具。



好吧,现在我要自怜一下。放下笔,躺在床上瞪着天花板——这招每次都见效,不信的话你自己试试。下次被关在铁笼子里好几年的时候,就试试这招。话说回来,我不会拖着你回想我看过多少医生。所有的语言治疗师、心理医生我都看过。现在想起来,我应该是他们梦想中的特殊案例。不管谁看到我,我都是一样忧郁、安静、失落,顶着一头乱乱的鬈发,两只褐色的大眼睛看起来很悲伤。从意外发生以来,虽然我逃过一死,却再也没说过任何一个字。要是有适当的治疗、正确的指导、足够的关怀和了解、充分的鼓励,不管是医生、治疗师或心理医生,都觉得终究会找到钥匙,打开我受伤封闭的心灵。到时候我一定会崩溃大哭,他们就会把我抱进怀里,摸我的头发,告诉我以后一切都会很好。

所有的人都要我这样,每个人都是。相信我,他们什么都办不到。

每次去看过不同的医生,利托大伯就会得到不同的诊断,在回家路上还会说给自己听:“选择性缄默症”、“心因性失语症”、“创伤导致喉头麻痹”……到最后,全部都差不多。不管是什么原因,我就是决定不说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