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找大卫(第2/5页)

“不是。”

“他杀了人吗?”

“他的爱人。”

“嗯,每个人都有这潜力,对吧?毁掉他爱的东西,那个作家叫什么名字来着。”

“奥斯卡·王尔德。”

“多谢了,记忆大师。其实我知道是谁。有时候我说那个叫什么名字来着,或者那个姓啥名谁来的,并不是因为记不得。这叫谈话技巧。”

“喔。”

她朝我探询般地扫一眼。“案子很特别是吧,”她说,“怎么回事?”

“手法残忍。”我的脑子塞满了谋杀现场的影像,我眨个眼把它甩掉。“干警察那种事看多了,大半都很丑陋,不过那一桩又特别难看。”

“他好像蛮温和的。他犯的命案感觉上应该不太暴力吧。”

“很少有不暴力的命案。”

“呃,没流什么血啰,那就。”

“才怪。”

“嗐,少卖关子啦。他做了什么?”

“他用了把刀。”我说。

“戳他吗?”

“割他,”我说,“他的爱人比他年轻,想来应该挺帅,不过我可没法保证。我当时看到的东西差不多就像感恩节过后的火鸡剩菜。”

“嗯,描述得还挺生动,”她说,“我必须说我懂了。”

“除了那两名接获通报的警察以外,我是第一个赶到现场的人。他们还年轻,乜斜着眼摆出一副不屑的酷样。”

“可你已经老得不来那套了。你吐了没?”

“没有,干了几年以后自然习惯。不过我这辈子还没见过那种惨状。”

霍顿·波拉德的别墅位于北边城外,虽然并非富丽堂皇,不过魅力十足,是一栋镶嵌在山边的白色泥宅宝石,俯眼可见一大片山谷。他领着我们穿行在各个房间,一一回答伊莱恩有关图画和家具的问题,对她无法留下来吃午餐的解释也点头表示接受。或者仅只是表面如此——她坐上载我们过来的出租车离开时,他露出那么一丝丝受辱的表情。

“我们到露台用餐吧,”他说,“可我是怎么回事呢?我都还没招待你喝酒呢。你想喝什么,马修?吧台各类酒水齐备,不过我无法保证保罗可以调出各色各样包你满意的鸡尾酒。”

我说只要汽水就行了。他和他的男仆说了些意大利文,然后估量似的瞟我一眼,向我确认午餐需不需要配上酒吃。

我说不用。“还好想到要问你,”他说,“我原本打算开瓶酒先让它呼吸一下,不过看来还是让它屏着气吧。如果我记得没错,你一向都有喝酒的习惯。”

“没错,以前。”

“事发当晚,”他说,“记得你告诉我,我好像该喝一杯。所以我就拿出一瓶酒,然后你给我们每人倒了一杯。你可以在值勤的时候喝酒,我记得当时我挺惊讶。”

“规定是不行,”我说,“不过我不一定每次都照规矩来。”

“而现在你是滴酒不沾?”

“没错,不过你还是可以喝酒佐餐,没有关系。”

“我从来没这习惯,”他说,“当初蹲苦牢的时候是不能,出狱以后则是没了欲望,既不想念酒味,也不怀念那种快感。有一阵子偶尔还是会喝个一杯,因为我觉得滴酒不沾有失文明作风。然后我才想到自己根本无所谓。年纪大了就有这点好处,也许是唯一讲得出口的优点吧。马齿日增,我们也跟着放下越来越多包袱,尤其是别人的想法。不过你的过程应该不一样,对吧?你戒酒是因为有必要。”

“对。”

“会想念吗?”

“偶尔。”

“我不会。不过话说回来,我可从来没爱过酒。有段时间我可以蒙上眼睛区分不同酒庄酿的酒,说白了我是从来没把心思摆在那上头,而且饭后喝的白兰地又会让我的胃灼热。现在我用餐都配矿泉水,餐后则喝咖啡。Acqua minerale(法文:矿泉水)。有一家我爱光顾的小店,老板都把它叫作 Acqua miser-le(法文:悲惨的水)。不过他还是高高兴兴地把那卖给我。喝不喝酒他无所谓,而且就算他在乎我也无所谓。”

午餐简单,但颇有品味——生菜色拉,意大利水饺搭配奶油和鼠尾草,外加一片美味的鱼。我们的谈话绕着意大利转,伊莱恩没有留下来听我很遗憾。他知识广博,谈兴高昂——聊到艺术如何渗入佛罗伦萨居民的日常生活,以及英国上层阶级对这个城市持久不衰的热爱——我听得入迷,不过伊莱恩会是更投入的听众。

餐后,保罗收拾残局为我们送上浓缩咖啡。我们陷入沉默,我啜着咖啡眺望山谷景色,心想这样的美景不知是否会有看腻的一天。

“我原以为终有习惯的一天,”他说,读出了我的心思,“不过我还没有,想来永远不会腻吧。”

“你在这里定居多久了?”

“约莫十五年。出狱以后我一逮着机会就飞来这里。”

“之后就没再回去吗?”

他摇摇头。“当初过来我就是打算久待,所以一到这儿我便想法子办妥了居留证。我算是走运,而且有钱什么都容易搞定。不管现在或是以后,我的钱都多得花不完。我过得不错,但花费又不致太高。就算我比一般人虚活一些年岁,还是可以不愁吃穿度完余生。”

“这就好办多了。”

“没错,”他同意道,“说起来服刑时虽然没有因此就好过些,但没钱的话我有可能得待在更糟的地方。当初他们可也没把我摆进欢乐宫里。”

“想来你是住进了精神疗养院吧。”

“特别为有犯罪倾向的精神病患打造的场所,”他说,一个个字咬得字正腔圆。“听来挺有学问的,对吧?总之还蛮切合实际状况就是了。我的行为毋庸置疑是犯罪,而且精神完全失常。”

他为自己再倒一杯浓缩咖啡。“我请你来这儿,就是要聊这件事,”他说,“很自私,不过老了就会这样。人会变得自私,或者说不太想把私心藏起来不让自己和别人知道。”他叹口气,“变得比较直接,不过这件事我还真不知道该打哪儿讲起。”

“从你想讲起的地方讲起吧。”我提议道。

“从大卫讲起吧,那就。不过不是雕像,而是活生生的人。”

“也许我的记忆并不如自己印象中的好,”我说,“你的爱人名叫大卫吗?因为我记得是罗伯特。罗伯特·奈史密斯,有个中间名,不过也不是大卫吧。”

“是保罗,”他说,“他名叫罗伯特·保罗·奈史密斯。他要大家叫他小罗。偶尔我叫他大卫,他并不喜欢。不过在我的心目中,他永远都是大卫。”

我没吭声。一只苍蝇在角落嗡嗡飞着,然后停住不动。沉默蔓延开来。

然后,他继续讲述。

“我在水牛城长大,”他说,“不知道你去过那里没有。很美的城——至少城区是如此。宽广的街道,两旁种着榆树。不乏美丽的公共建筑与高雅的私宅。后来榆树因为病虫害死光了,而达拉威大道的豪宅也已改头换面成了律师事务所和牙医诊所。世事本就多变,对吧?我已经认知到这是事实,不过这并不表示我们得喜欢所有的改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