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找大卫(第4/5页)

“就这么简单。”我说。

“噢,是的,”他同意道,“就这么简单。”

他沉默下来,我心想不知他是否正在等我追问。我认为不是。他好像选择了要暂时留在那段记忆里。

然后他说:“一言蔽之,那之前我从来没有坠入过爱河。我开始觉得那是一种发狂的状态。那跟深切的关爱不同。关爱对我来说,是很正常甚至高贵的感情。我当然爱我的父母,也以另一种方式爱我的妻子。

“我对大卫的感情却属于截然不同的层次。那是一种执着,是完全的投入,是收藏家的热情:我非得拥有这幅画,这座雕像,这张邮票。我非得到它不可,非得完全拥有它。它,且仅有它,可以让我完整。它能改变我的本质。它能让我的生命展现价值。

“不是性欲的满足,不算是。倒不是说和性毫无关系。大卫带给我的震撼是前所未有的。但在那同时,我觉得性冲动其实并没有过去的某些经验来得强。我想拥有大卫。如果办得到,如果他完全属于我的话,和他发不发生性关系其实都无所谓了。”

他陷入沉默,而这回我则认为他是等着要我追问。我说:“然后呢?”

“我放弃原有的生活,”他说,“会议结束以后,我随便找了个借口在麦迪逊多待一个礼拜。然后就和大卫飞往纽约,在那里买了间公寓——龟湾一栋棕石建筑的顶楼。之后我又飞回水牛城,自己一个人,告诉妻子我要离开她。”

他垂下眼睛。“我不想伤害她,”他说,“不过当然,我伤她伤得很惨很深。知道是个男人介入时,她其实不算惊讶,我觉得她没有。多年来她也看出了一些端倪,已经把这视为必要之恶了吧——是嫁给一个美感强烈的男人的必要缺憾。

“她以为我还是在意她,但我清楚表明了自己要离开她。她从没有伤害过人,可我却带给她极大的痛苦,这点我一辈子都会感到歉意。对我来说,伤了她比起我入监服刑的理由,是更大的罪孽。

“不提了。总之我离开她搬到纽约。水大的终身教职我当然也辞了。学术圈我人脉很广不用说,虽不算名闻遐迩但也小有名气,所以是有可能在哥大或者纽约大学谋得什么职务的。问题是我惹出的丑闻杀伤力太大,再加上我对教书,也他妈的没什么兴趣了。我只想活下去,好好享受人生。

“我的钱绝对足以办到。我们日子过得很好。太好了,说起来。并非聪明度日,而是挥霍。每晚都吃高档餐厅,好酒搭配美食。歌剧和芭蕾表演买的是季票。夏天到松树度假村,冬天到巴巴多斯或巴里岛。搭机在伦敦巴黎以及罗马间旅行。不管在纽约或者国外,同行的都是其他富有的皇后。”

“然后呢?”

“日子就这么过下去。”他说,两手交叠在怀里,唇上闪现着些微笑意。“这么过着过着,然后有一天我就拿起一把刀杀了他。那个部分你清楚,马修。你就是从那里切入我的生活的。”

“对。”

“不过你不知道原因。”

“嗯,这点一直没公布。或者已经公布过,但我错失了。”

他摇摇头。“一直没公布。我没提出抗辩,当然我也没提出解释。不过你猜得出来吗?”

“你杀他的理由吗?我毫无概念。”

“有过多年侦探经验的你,多少也该知道杀人的一些理由吧,何不迁就老罪人的意思猜猜看呢?跟我证明,我的动机其实并不独特。”

“能想到的理由都太明显了,”我说,“所以应该都不对。我想想看。他打算离开你。他对你不忠。他爱上了别人。”

“他永远不会离开我,”他说,“他热爱我们共同的生活,而且也知道要是跟了别人,他永远别想过得有现在一半好。他爱别人的程度永远也不可能多过爱我。大卫也爱他自己。他不忠是当然的事,打从开始就这样,而我也从没寄望他改变。”

“那么就是,你发觉自己为他放弃了一切,”我说,“所以心生悔恨。”

“我确实放弃了一切,但我并不遗憾。我一直都活在谎言里,丢了又有什么好惋惜的?如果能搭机飞往巴黎度周末的话,有谁会痴念水牛城学院里温吞的愉悦?或许有些人会吧,我不知道,不过我不可能。”

我打算放弃,不过他坚持要我再多想几个可能。结果全都不对。

他说:“不猜啦?好,我来说吧。他变了。”

“他变了?”

“当初碰到他时,”他说,“我的大卫是我见过最最美丽的生物,他是我这辈子理想美的绝对化身。他身材修长又健美有力,脆弱却又强壮。他是——呃,回到圣马可广场看看那雕像吧。米开朗基罗雕得恰到好处,那就是他的模样。”

“之后怎么了?他老了?”

他的下颚一沉。“人都会老,”他说,“除了那些年轻早逝的人。这不公平,不过我们也无能为力。大卫不仅仅是变老。他变俗了。他变得粗壮。他吃太多喝太多熬夜太晚又吸太多毒。他体重增加。他变得浮肿。他长了双下巴,多了眼袋。他的肌肉在层层肥油底下消蚀了,他的肉变得松松垮垮。

“那不是一夜之间发生的,不过我确实有那种感觉。在我愿意面对真相以前,那个过程已经进行很久了。最后我不得不面对现实。

“看到他我就受不了。之前,我是没办法把眼光移开,到后来我发现自己是避开不看。我觉得被出卖了。我爱上了一个希腊神祇,但却眼睁睁地看着他变成罗马皇帝。”

“你是因为这个原因杀了他?”

“我并没有打算杀他。”

我看着他。

“噢,也许有吧,说起来。开始我喝了酒,我们两个都喝了,之后我们起了口角,我大发脾气。我应该有足够的意识知道如果动手的话他会死,我应该知道自己会杀了他。不过重点不在这里。”

“不在这里?”

“他昏过去,”他说,“他躺在那里,全身赤裸,酒臭味从他的毛孔一波波散出来,一大片白得如同大理石的浮肉。我大概是恨他把自己搞成那副德行吧,我也恨叹自己正是罪魁祸首。于是我决定改变现况。”

他摇摇头,深深叹了口气。“我走进厨房,”他说,“拿了把刀出来。我想起自己在麦迪逊头一晚见到的男孩,又想到米开朗基罗。于是,我就想成为米开朗基罗。”

想必我露出了困惑的表情。他说:“你还记得吧?我拿了刀,把不属于大卫的部分挖掉了。”

我把这一切转述给伊莱恩听时,已是几天之后了。在罗马,我们坐在西班牙广场附近的一家露天咖啡店。“那么多年来,”我说,“我理所当然地认为他是想要把自己的爱人毁掉。因为切割人体就是这么回事,表达的是破坏的欲望。不过他并不是想要毁掉他,他是想要重塑他的形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