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近海岛屿上的死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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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一天早上七点,在科姆岛的大西洋别墅,艾米丽·霍尔库姆腰间围着一条毛巾,从浴室里走出来,开始往胳膊和脖子上抹润肤乳。自她过完七十五岁生日后,这个习惯在过去的五年间已经成为她每天必做的一件事,不过,除了暂时缓解岁月的摧残,她从没指望这还能带来什么更大的益处,而且也不是很在意。在青年和中年时期,她鲜少注重自己的外表,时常认为这种耗时的繁文缛节既没有意义,又有失体面,因为除了让自己高兴,这取悦不了任何人。然而,她又想取悦谁呢?她总是那么端庄,有些人认为她漂亮,但也不是那种柔弱的美。她有着高高的颧骨,直眉下是一双淡褐色的大眼睛,小巧的鹰钩鼻和一张唇形优美的大嘴,这张轮廓分明的脸赋予了她极佳的气质。一些男人对她望而生畏;另一些——其中不乏一些聪明人——则被她带刺的才情和潜在的性感所折服。她所有的恋人都为她带来了快乐,没有谁曾令她痛苦,而她为他们带去的痛苦她也早已不记得了——即便当时,她也丝毫没觉得自责。

现在,在燃烧过所有的激情之后,她又回到了这座儿时挚爱的小岛,回到了悬崖边那幢石头别墅,并打算定居在此,了此余生。她从没想过任何人——当然也包括南森·奥利弗在内——会从她手中夺走小岛。她尊重身为作家的他,毕竟,他是全世界公认的最优秀的小说家之一。但是她没想到才华、甚至天赋会令一个男人变得如此自私、放纵,而其程度远比他的大多数同性更甚。

艾米丽戴上手表。等她回到卧室的时候,劳特伍德应该已经撤下了晨间茶的托盘,通常晨间茶会在每天早上六点半准时呈上。餐厅里应该也已经摆好了早餐,一般是自制的什锦麦片和柑橘酱、无盐黄油、咖啡以及热牛奶。当艾米丽经过厨房门时,他才会动手烤面包。一想到劳特伍德,除了满意,她的内心对他还有些许的情分。她认为自己做了一个正确的决定,对他们两人而言都是如此。劳特伍德曾经是她父亲的司机,也是家族仅存的成员,还记得那时她正在埃克斯穆尔附近的家族宅子里,同拍卖商敲定最后一些细节,挑选几件她想要保留的物品,他提出要同她谈一谈:

“我知道您打算搬回小岛定居,夫人,我想应征成为您的管家。”

家族成员和仆人们一直称科姆岛为“小岛”,而岛上的科姆别墅一般简称为“大宅子”。

她站起身,说道:“我要管家做什么,劳特伍德?从我祖父那辈起,我们家就没有管家了,而我也不需要司机。除了为别墅送食物的专用小汽车,岛上不允许出现其他车辆,这你是知道的。”

“我用‘管家’这个词,只是一个泛指的术语。我心里想尽的是一个私人仆人的职责,之所以用这个词是想说明我侍奉的是一位有身份的人,即便不太恰当,但是‘管家’这个词似乎更贴近我想表达的意思。”

“伍德豪斯的小说你看得太多了,劳特伍德。你会做饭吗?”

“虽然我的水平有限,夫人,但是我想结果会令您满意的。”

“哦,好吧,也不需要会做太多东西。大宅子会提供晚餐,我会在那儿预订。不过,你的健康状况怎么样?坦白说,我可不太会照顾人,无论我还是其他人生病,我都没有什么耐心。”

“我已经二十年没去看过医生了,夫人。如果您不介意我提起的话,我比您年轻二十五岁。”

“正常情况下,可以预料我会比你先走一步。到了那个时候,你就没法再待在岛上了。我可不希望你到了六十岁还无家可归。”

“那不是问题,夫人。我在埃克塞特有一所房子,目前连家具一起短期出租,通常租给大学生。我打算退休后回那里生活。我很喜欢那座城市。”

为什么喜欢埃克塞特?艾米丽心想。在劳特伍德不为人知的过去里,埃克塞特究竟扮演了什么样的角色?她猜想,能够引发他强烈情感的并非那座城市,而是住在其中的某个人。

“那么我们或许可以试试看。我得先咨询其他的信托人。因为这样一来信托机构必须为我准备两间别墅,最好彼此相邻。我想我们都不希望跟对方共用一间浴室吧。”

“我当然希望能够分开住,夫人。”

“那我再想想还需要安排些什么,我们可以先试行一个月。如果不合适的话,就平静地放弃这个提议。”

转眼,十五年过去了,他们依然还在一起。事实证明,他不仅是一位出色的仆人,还是一位出人意料的好厨子。越来越多的时候,她会留在大西洋别墅里享用晚餐,而不是回大宅子去。劳特伍德每年休两次假,每次刚好十天。她不知道他假期会去哪儿,也不知道他会做些什么,而他也从来不向她提起。纵然这里是个宜居的好地方,她也一直认为长期住在岛上的人都是为了逃避些什么。以她自己为例:噪声、手机、蓄意破坏、酗酒的蠢人、政治的矫枉过正、缺乏效率以及将卓越定义为是高人一等的优越感,虽然她清单上的这些名目已经被她那代的不满分子普遍接受了。比起劳特伍德为她父亲开车的时候,她现在对他并没有更多的了解,而那时他们很少有机会见面。劳特伍德长着一张不苟言笑的国字脸,眼睛时常被司机帽的帽檐遮住一半,有着在男人中并不常见的金黄色的头发,而粗壮脖子上的头发又被仔细地修剪成半月形。他们之间养成了一种对彼此都适宜的默契。每天傍晚五点钟,两人会在她的别墅里坐下来一起玩拼字游戏,然后喝一两杯红酒——只有这时他们才会一起吃东西。之后,他就要回自己的别墅为她准备晚餐了。

他已经成为岛上生活的一部分,但是她察觉得出,他很少加班的特殊待遇已经在其他工作人员中产生了一种不满情绪,只是大家心照不宣。他有着自己不成文的岗位职责,但即便遭遇很罕见的紧急情况,他也不会提供帮助。大家都认为,他将她视为霍尔库姆家族的最后一位成员,只专心侍奉她一个人。她觉得不可能,也不希望是这样。不过,她不得不承认,对她而言,劳特伍德已经变得越来越不可或缺。

艾米丽走进卧室,这个房间有两扇窗户,既能俯瞰大海又能纵览小岛,她走到面向北方的窗户前,推开窗扉。昨天夜里狂风大作,不过眼下已经转为和煦的微风。前廊外不远处有一块地微微隆起,一个身影默默地站在那里,仿佛一座生了根的雕像:南森·奥利弗正凝视着这幢别墅。他站在大概只有六十英尺远的地方,她知道他一定已经看见她了。艾米丽从窗口退开,但是仍然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对方,就像他看着自己那样。他站在那里一动不动,磐石一样的身形与那头被风裹挟着肆意舞动的白发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如果不是这种沉默太令人错愕,他看起来就像是《旧约》里被驱逐的先知。他的目光紧紧地胶着在这幢别墅上,眼神中充斥着强烈的渴望,在她看来其中的情绪已经超出了他申请上岛时的理性——他总是在女儿米兰达和文字编辑丹尼斯·特雷姆利特的陪同下拜访科姆岛,并要求住在相邻的别墅里。大西洋别墅,是岛上唯一一幢半独立式别墅,也是岛上最称人心意的住处。莫非他也想像她一样住在险峻的崖边,聆听三十英尺的悬崖下海浪日夜拍打崖壁的呼啸吗?毕竟,他在这幢别墅里出生,并在这里生活了十六年,然后无缘无故地离开了科姆岛,从此踏上了成为作家的孤独旅程。但那是问题的关键吗?莫非他开始相信离开这个地方会令他江郎才尽?他比她小十二岁,难道他已经预感到他的事业又或者是他的生命即将消耗殆尽,除了回到他出生的地方,否则他再也找不到灵魂的栖身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