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第2/6页)

约翰叔叔非但爱上了他受托监护的女孩,还赠送她(容我引用该剧脚本上的指示)“珍贵礼物,比如珍珠项链和钻石耳环”。

因此,当指名送给爱伦的手镯出现在塔维斯多克寓所时,处于怀孕生子空当的凯瑟琳从脑袋空空懒怠迟钝之中清醒过来,怒吼得有如一头肩胛骨被威尔士挤奶工人拿棍子猛戳的乳牛。

狄更斯的反应跟天底下所有心虚的丈夫一样,只是,这个丈夫碰巧是全英格兰与英语世界最受欢迎的作家,同时也可能是人类史上最伟大的作家。

首先,他强烈要求凯瑟琳正式拜访爱伦·特南与她母亲,让大家知道他的妻子对他没有半点怀疑,也未对爱伦心存任何嫉妒。本质上,狄更斯是在要求他太太公开向他的情妇道歉,至少是向他不久的将来的情妇(等他鼓足勇气做好安排)道歉。悲惨的凯瑟琳含泪应允,委曲求全地登门拜访爱伦与特南太太。

这却不足以平息狄更斯的怒火,他将他十个孩子的妈妈逐出家门。

他让长子查理去跟凯瑟琳同住,其他孩子都留在塔维斯多克寓所,最后举家搬进盖德山庄。据我观察,狄更斯很喜欢他那些孩子,前提是他们对他言听计从,没有太多主见……换句话说,一旦孩子们不再表现得像《老古玩店》里的小耐儿或《董贝父子》里的保罗·董贝或他笔下其他人物,他就对他们失去了耐心。

这桩丑闻当然余波荡漾,后续上演了凯瑟琳娘家父母高调抗议,狄更斯和他的律师们强行要求对方高调收回那些抗议,狄更斯威逼或误导公众言论,法律恫吓,难堪的流言蜚语,最后覆水难收,凯瑟琳被迫分居。至此,他完全拒绝跟她沟通,即使事关孩子的福祉。

这就是那位象征全英格兰乃至全世界“幸福家庭”典范的男士。

狄更斯的家还是需要有个女主人。他有很多仆人,他还有九个孩子,除非他想跟他们玩耍或抱在腿上拍照片,否则他不希望孩子来烦他;他得交际应酬;家里的菜单要有人审查,日常用品和鲜花的采买要有人负责;居家的清扫与整理需要监督;查尔斯·狄更斯不可以被这些柴米油盐的琐事绑住。请你理解,他毕竟是世上最伟大的作家。

狄更斯做了理所当然的抉择,只不过,在你我眼中也许不是那么理所当然。也许在我延迟出版这本回忆录的这个遥远的20或21世纪里,这确实是理所当然的事,或者根本已经抛弃了婚姻这种奇特又愚蠢的制度,如果你们够英明睿智的话。你将会发现,我在有生之年里逃避婚姻,选择跟某个女人同居,与此同时又跟另一个女人生孩子。我这个年代里有人说我是个坏蛋,是个恶棍,听得我乐不可支。抱歉,我离题了。

于是狄更斯做了理所当然的决定,他把凯瑟琳待字闺中的妹妹乔吉娜升格为代理配偶,让她管理家务、照顾孩子、操办他的无数派对和晚宴,当然她也是厨子和众多男女仆役的士官长。

谣言不可避免地生起,对象却是乔吉娜而非爱伦·特南,因为此时的爱伦可说是从聚光灯下退居幕后。狄更斯找了个医生到塔维斯多克寓所,命他检查乔吉娜,并公布检查结果。那医生奉命行事,公开昭告天下:乔吉娜·贺加斯仍是完璧之身。

狄更斯认为,事情应该就此尘埃落定。

他的小女儿后来告诉我,或者至少在我的听力范围内说道:“我父亲像个狂人。这次事件暴露出他最丑陋也是最脆弱的一面。他一点儿都不在乎我们这些家人,再也找不到比我们更悲惨、更不快乐的家庭了。”

即使狄更斯注意到家人的不开心,或者他不但注意到了,也很关心,但是他始终没有表露出来。至少我看不出来,他那些近期结交的至交好友也都没能察觉。

事情果然如他所料,危机一定会过去,而他的读者绝不会遗弃他。读者就算听闻了他纷纷扰扰的家务事,显然也都原谅他了,毕竟他是英格兰幸福家庭的倡导者,更是全世界最伟大的作家,理应得到宽容。

我们这些文艺圈的同侪和朋友也都不计前嫌,唯一的例外是作家萨克雷,不过那又是另一段故事了。我得承认,其中有某些人(包括我)暗地里默默地为狄更斯鼓掌,赞许他勇于挣脱与这么一个毫无魅力、有如船锚般迟钝缓慢的女人之间的婚姻关系。他们婚姻的破碎为那些生命暗淡无光的已婚男士带来一丝希望,也让我们这些单身汉私心窃喜,觉得有朝一日若是踏进那个有待探勘、号称男人不归路的婚姻国度,或许还有生还机会。

可是亲爱的读者,请你别忘记,我们谈的可不是别人。这个男人在不久之前,也就是认识爱伦·特南之前,曾经跟我穿梭于各戏院之间,探访我们所谓的“出色娇美的长春花”,也就是那些我们一致觉得赏心悦目、非常年轻貌美的女演员。当时他对我说:“威尔基,如果你想得出任何不同凡响的方式度过今晚,就放胆去实践吧。我不在乎你想做什么,只有今夜,什么规矩法度都让它随风而去!如果你的脑子能想出什么足堪比拟古罗马奢侈荒淫的感官享受,我都奉陪。”

如果他有这种兴致,我也奉陪。

我还没忘记1865年6月9日这个日子,这一连串不可置信的事件都从那一天铺展开来。

当时狄更斯放下手中《我们共同的朋友》的最后阶段创作,休假一星期。他对朋友们的解释是,他工作量太大,加上前一年冬天脚部“冻伤”始终没有痊愈,决定去巴黎散散心。我不知道爱伦·特南和她母亲有没有跟他一起去,但我确知她们跟他一起回来。

某位我缘悭一面也无意结识的女士素喜向《泰晤士报》提供恶毒的小道消息,她名叫克拉芮·皮特·拜恩太太。(据说她是查尔斯·沃特顿的友人,而这位沃特顿先生是个博物学家兼探险家,经常发表他勇闯天涯的探险经历,结果却在自己的住所渥尔敦庄园粗心摔跤一命呜呼,时间就在斯泰普尔赫斯特事故发生前十一天。有人说他的鬼魂变成一只大苍鹭,一直逗留在他的旧宅内。)这回这则毒舌八卦出现在狄更斯火车意外后的几个月,内容是说6月9日当天有人目击狄更斯搭乘从法国布洛涅驶往英国福克斯通的渡轮:

跟他一起旅行的并不是他妻子,也不是他小姨子,他在甲板上依然趾高气扬,像个多么了不起的大人物似的。他的脸部表情和他的举手投足仿佛都在高傲地宣称:“看看我吧,别错过好机会。我就是那个伟大、独一无二的查尔斯·狄更斯,单凭这点,我就可以随心所欲,为所欲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