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第3/6页)

我听说拜恩太太的名气主要缘自几年前出版的一本书,书名叫作《法兰德斯居家风格》。个人浅见是,她那支尖酸刻薄的笔最好专心描写沙发床和壁纸,人类这个主题显然超出她狭隘的眼界。

狄更斯、爱伦和特南太太在福克斯通下船后,搭上两点三十八分的火车。当天的列车有七节头等车厢,他们搭乘其中一节。列车接近斯泰普尔赫斯特的时候,车厢里只剩他们三个人。

当天下午三点十一分,列车通过黑德科恩后继续全速前进,时速大约八十公里,前方不远处就是靠近斯泰普尔赫斯特的铁路高架桥。“高架桥”是官方铁路指南里对于那种结构的名称,只是,就支撑横跨在波尔特河上那些粗重横梁、纵横交叉的那些网状木头而言,“高架桥”这三个字未免稍嫌花哨。

工人正在桥上进行老旧横梁定期替换。事后的调查(我看过调查报告)显示,工头拿错火车时刻表,以为那班火车再过两小时才会抵达。看来不是只有我们这些乘客被英国火车时刻表里标示假日、周末与高峰时刻班车那些没完没了的星号和谜一般的括号搞得一头雾水。

铁路法规与英国法律规定,实施这类工程时必须指派一名司旗员在施工位置前方一公里处驻守——当时桥上有两截铁轨已经拆卸下来,放在铁道旁——可是不知为何那个拿着红旗的司旗员的位置离那个缺口只有五百米。缓冲距离太短,以那班从福克斯通开往伦敦的特快列车的行驶速度,根本没有机会及时刹住。

列车上的司机员看见前方缓缓挥舞的红旗——我敢说那肯定是让人心头一凛的景象——又看见铁道上的缺口和前方桥面上的横梁,只能尽力而为了。亲爱的读者,或许到了你们的时代,所有的火车都有可供司机员操控的刹车。在我们的1865年却非如此。列车的每一节车厢必须独立刹车,而且必须听从司机员号令。当时司机员没命地吹哨子,下令各车厢的列车长启动刹车,可惜没多大作用。

根据调查报告,列车驶抵中断的铁轨时,时速还有五十公里。难以置信的是,火车头“跃”过那段长十二米的缺口,在河谷另一端脱离了轨道。七节头等车厢之中有六节脱钩向下俯冲,坠毁在底下的泥泞河床。

唯一幸存的头等车厢正是搭载狄更斯、他的情妇和他情妇的母亲那节。

连接在火车头后方的列车长车厢被甩到另一条轨道,把紧随在后的那节二等车厢拖了过去。接在那节二等车厢后面的正是狄更斯的车厢,它的部分车厢飞越河谷落在对岸,而其他六节头等车厢则是凌空飞坠,撞毁在底下。狄更斯的车厢摇摇欲坠地挂在高架桥上,只靠连接那节二等车厢的车钩支撑,整节车厢只剩最尾端还留在铁轨上。其他六节头等车厢尽数俯冲坠毁翻滚弯折,像一堆火柴棒或碎片,支离破碎地躺在底下的潮湿河床上。事后狄更斯描写这惊悚的一刻时,措辞总是小心谨慎,除了对少数密友,绝口不提他那两位同车旅客的姓名或身份。我很确定他只对我一个人和盘托出真相。

“突然间,”他在一份描述这起事故、更广为流传的书信里写道,“我们脱离了轨道,像热气球吊篮似的撞击地面。那位年长的女士(此处我们必须解读为“特南太太”)大喊一声:‘天哪!’跟她同行的那位年轻小姐(这位当然是爱伦·特南)惊声尖叫。

“我拉住她们俩……说道:‘我们没有能力自救,但至少我们可以冷静沉着。请不要大声叫喊!’

“那位年长女士立刻回答:‘谢谢你。相信我,我发誓会保持安静。’然后我们一起下滑到车厢角落,停在那里。”

那节车厢确实严重向左侧倾斜,所有行李和松动物品一股脑地滑向左下方。在狄更斯的余生里,他会不断受到惊吓,仿佛“所有的东西,我全身上下,都剧烈倾斜,而且往左下方坠落”。

狄更斯继续描述:

“我对那两位女士说:‘你们不必担心,最坏的情况已经过去了,我们的危机肯定结束了。我来想办法从车窗出去,你们能不能暂时待着别动?’”

五十三岁的狄更斯虽然脚上还有“冻伤”(我长期为痛风所苦,多年来一直服用鸦片酊缓解疼痛,我很清楚痛风症状,我几乎可以确定狄更斯的“冻伤”就是痛风),身子骨却依然够柔软。他爬出车窗,惊险万分地从车厢台阶跳到桥上的铁道路基,看见了两个列车长像没头苍蝇似的来回奔跑。

狄更斯写道:“我伸手拦住其中一个,询问那人:‘你看着我!你停一下,仔细看看我,告诉我你认不认识我。’”

“狄更斯先生,我们当然认得您!”他说那个列车长马上回答。

“那么,这位兄弟。”狄更斯叫道,几乎有点儿欢天喜地(像克拉芮·皮特·拜恩那种鼠目寸光的人就会补上一句:很得意在这种时刻还能被认出来),“赶快把车厢钥匙给我,再派一个工人过来,我来救出这节车厢里的人。”

根据狄更斯写给朋友的信件,那位列车长把钥匙交给他,也找来工人在桥面与车厢之间铺上木板,狄更斯自己则爬回倾斜的车厢,去到尾端拿取他的高顶大礼帽和装有白兰地的随身瓶。

在此,我得打断对你我这位共同朋友的叙述,简单补充几句。我曾经以官方调查报告里提供的姓名为线索,找到那两名被狄更斯拦下、听他指示发挥救灾功能的列车长。那个叫作莱斯特·史密斯的列车长对那段经过的记忆跟狄更斯略有出入。

“当时我们正要去底下的河床救那些受伤或性命垂危的人,有个衣冠楚楚的家伙从头等车厢爬出来,朝我和帕迪·毕欧跑过来,眼神狂野脸色苍白,一直对我们叫嚷:‘老弟,你认识我吗?你们认识我吗?你们知道我是谁吗?’”

“坦白说,我当时回答他:‘老兄,就算你是阿尔伯特亲王我也不在乎。别挡我的路。’平常我不会用这种口气跟绅士说话,但那不是平常时候。”

总之,狄更斯确实指挥几个工人帮忙把爱伦和特南太太救了出来,他也确实爬回车厢去拿随身酒瓶和高顶帽,也的确用他的大礼帽装了水,再爬下陡峭的边坡。所有目击证人一致声称狄更斯到达河床后立刻开始协助搜寻死伤乘客。

在斯泰普尔赫斯特事故后那五年余生里,狄更斯总是用“难以想象”形容他在河床上目击的景象,用“无法理解”形容他在现场听见的一切。而他可是外界公认继沃尔特·司各特爵士之后最富想象力的英国作家,笔下的故事最起码都能做到清楚易读。

或许那些“难以想象”的事端就从他费力爬下陡峻边坡开始。当时他身边突然出现一个高高瘦瘦的男子,那人身上的厚重黑色斗篷似乎比较适合夜晚的歌剧院,而不适合出现在午后驶往伦敦的火车上。狄更斯和那人都用一只手拿着高顶帽,另一只手紧抓边坡保持平衡。事故发生后不久,狄更斯用他那“不再是我自己的”嗓音沙哑地低声告诉我,那个人瘦得形容枯槁,脸色苍白得吓人,那惨白秃顶的高额底下,那双深陷在阴影里的眼眸凝视着他,骷髅头般的脸庞两侧蹿出几绺渐渐花白的头发。狄更斯后来又说,那人的鼻子只剩半截(狄更斯的描述是:“不是正常的大鼻子,只是开挖在惨白脸上的两道黑色裂隙”),间隔太宽的牙齿细小尖锐又不规则,长在比牙齿更灰白的牙龈上,整体看上去更让狄更斯觉得那张脸就是一个骷髅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