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第3/6页)

狄更斯发出他那种洪亮的孩子气大笑:“亲爱的威尔基,这俏皮话太有趣了。不过说实在话,有时候像“月亮宝石”这样的书名更能吸引潜在的女性读者,至少不会让她们起反感。何况其中还隐含着神秘与浪漫氛围,不会有亵渎或邪魔的意味。”

“月亮宝石。”我喃喃复诵,只是想听听从我嘴里念出来的感觉。比起”蛇眼”(或”灵蛇之眼”),它听起来索然无味、毫无色彩。

“太好了,”狄更斯大声说,重新站起来,“我会让威尔斯起草合约,就用这个当建议书名。我再说一次,你的大纲太精彩了,感觉像在读完成后——或即将完成的作品。令人赞叹的故事,里面充满令人赞叹又可喜的转折。威尔基,你的主角服用鸦片后梦游偷走钻石,自己却不复记忆,这实在是神来之笔,神来之笔。”

“谢谢你,查尔斯。”说着,我起身收好铅笔。我道谢的口气比先前少了一点儿热忱。

“亲爱的威尔基,散步时间到了。”说着,狄更斯走到墙角拿起手杖,再从挂钩上取下帽子,“这么美好的5月天,我想一路走到罗切斯特再折回来。你最近看起来健壮又红润,要不要一起去?”

“我可以跟你走到罗切斯特,再从那里搭下午的火车回伦敦,”我说,“卡罗琳和凯莉会等我一起吃晚餐。”

这是谎话,凯莉到乡下去探望亲戚了,卡罗琳以为我会在盖德山庄过夜。这天晚上有另一个人等我一起用餐。

“有个朋友陪着走半程路也好过没人陪。”说着,狄更斯把自己的手稿收进手提箱里,快步走出门,“我们出发吧,趁马路和小径还没累积太多灰尘,一分钟都别浪费。”

6月6日星期四傍晚,我正沉浸在一件我在早春时节发展出的小小乐趣,那就是带庞然大物般的黑彻利探员到附近酒馆喝杯小酒、吃些点心,之后再由他护送走进码头贫民区,进入圣阴森恐怖教堂底下更黑暗的世界,去光顾那个如今被我比喻为“拉萨里王地下愉悦商场”的地方。

几次周四夜酒馆小酌下来,我对黑彻利有了更深入的认识。从他口中我惊讶地发现原来他并不是我第一次见到他时判定的那种绿叶角色。他住在离我住家不远的多赛特广场附近颇有水平的住宅区,虽然妻子几年前过世了,但他有三个他很疼爱的女儿,还有一个刚进剑桥读书的儿子。更令人诧异的是,黑彻利很爱读书,而且他最喜欢的书籍之中有些是我的作品,其中又以《白衣女人》居首。只是,他负担不起新书,所以只在几年前《一年四季》杂志连载时读过一遍。这天我带了精装本准备送给他,正在签名的时候,有个人突然走到我们桌边。

一开始我先认出那套褐色花呢西装,之后又看见扎扎实实塞在里面的粗壮臃肿身躯。那人脱掉帽子,我发现他花白的鬈发好像比在伯明翰时长了些,当时他的头发被雨淋湿了。

“柯林斯先生,”说着,他把两根手指在眉毛前一晃,仿佛碰触了一下已经不在头上的那顶帽子,“雷吉诺·巴利斯向您请安。”

我咕哝了一声。我不想看见巴利斯探员,那天晚上不想见到,任何晚上都不想见到。我脑海里伯明翰暗巷那几秒惊悚回忆才刚开始褪色。

巴利斯跟黑彻利打招呼。黑彻利一面接受我送给他的签名版《白衣女人》,一面跟巴利斯点头。或许是我不理性,可是这一幕让我有种遭人背叛的感觉。巴利斯甚至自作主张跟我们同桌,放肆地从旁边拉了把椅子过来,椅背向前、跨坐在上面,强有力的前臂搁在椅背上。他的粗鲁举止看得我目瞪口呆,一时之间误以为他是美国人,虽然他讲一口地道的剑桥英语。

“柯林斯先生,能在这里遇见您真是意外惊喜。”巴利斯说。

我不屑回应他的鬼话,只转头盯着黑彻利,用冷淡的眼神告诉他,我不喜欢他擅自让别人知道我们的行踪。之后我又无奈地想到,黑彻利是菲尔德的手下,几乎可以确定也听命于这个叫人难以忍受的巴利斯,毕竟巴利斯虽然年纪较轻,却好像是那个烦人的菲尔德的副手。于是我提醒自己,尽管近期以来我对黑彻利如此慷慨大方,但他跟我之间永远不会有真正的友谊。

巴利斯上身前倾,悬在前臂上方,压低声音说:“先生,菲尔德探长在等您的报告。我主动告诉他如果碰见您,会提醒您这件事。时间不多了。”

“两星期前我才给菲尔德探长一篇报告,”我说,“什么东西时间不多了?”

巴利斯笑了笑,却迅速把手指竖在嘴唇前,他的眼珠子瞄瞄这边又看看那边,夸张地提醒我隔墙有耳。我老是忘记菲尔德和他那些手下认定那个幽灵祖德的爪牙无所不在。

“离6月9日不远了。”巴利斯悄声说。

“哦,”说着,我喝了一口酒,“6月9日,斯泰普尔赫斯特事故的神圣纪念日以及……”

“嘘。”巴利斯说。

我耸耸肩:“我没忘。”

“柯林斯先生,您的报告写得不够清楚……”

“不够清楚?”我打断他的话。我的声音大得足以让酒馆里任何有兴趣听的人都听见,不过当时少数几名酒客中显然没人感兴趣。“巴利斯先生,我是个作家,当过多年记者,目前是专职小说家。我无法想象我写的报告会‘不够清楚’。”

“是,是,是。”巴利斯连声附和,脸上挂着尴尬的笑容,“我是说,不,没错,柯林斯先生,是我措辞不当。不是不够清楚,而是……呃……非常清楚,只是有点儿简略。”

“简略?”我用最适合这个词的鄙夷语气重复一次。

“就好比简单几笔完美勾勒出全貌。”巴利斯愉快地说,上身更贴近他壮硕的前臂,“细节却不够完整。比方说,您在报告里提到狄更斯先生一直说他不知道爱德蒙·狄更森目前下落,可是您有没有——套句我们在警校和警界常用的词——对他使出撒手锏。”

我忍不住笑出来。“巴利斯……先生……探员。”我轻声说。我发现黑彻利对我跟巴利斯的谈话表现得漠不关心。“我何止对狄更斯先生……套用你的话……使出撒手锏,我十八般武艺全用上了。”

巴利斯指的是,狄更森失踪案背后的动机在于金钱。

那个天清气朗的5月天我状况好极了,尽管我得努力跟上狄更斯那要人命的速度,但从盖德山庄到罗切斯特那段路我走得挺舒畅。我们大约走完三分之二路程时,我开始对狄更斯发动攻击,把子弹、迫击炮和整个弹药箱都用上了。

“啊,对了,”我说,这时我们走在通往远处教堂螺旋塔的公路北侧的步道上,“几天前我碰巧遇见爱德蒙·狄更森的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