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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您感觉如何?”记者惯用的这个句式总是担当采访的第一个提问。如果不便这么直截了当,就会把它精心伪装成表达同情和理解的措辞——事实上我并不抱有那份同情和理解。我因这份冷漠得到过一个教训:一道细长的白色疤痕从我的左侧脸颊直直延伸到胡须边缘。这是一个女人的订婚钻戒划伤的,她的未婚夫在布雷肯里奇附近的一场雪崩事故中遇难。我用那句古老的开场白提问,她反手一个耳光抽在我的脸上。那时我还是个刚入行的新手,还觉得自己挺委屈。现在,我将这道疤痕视为一枚勋章。

“请靠边停车,”我说,“我要吐了。”

韦克斯勒一个急刹车,将车驶进高速公路的应急停车道。车子在黑暗的冰面上有点打滑,但他很快控制住了。还没等车停稳,我就拼命地推门,可门把手完全不起作用。我这才意识到这是一辆警用车,大多数时候,后座坐的都是嫌疑人或者囚犯,后车门装着由前座控制的安全锁。

“开门!”我努力从喉咙里挤出这句。

车子终于停稳了,同时韦克斯勒解除了安全锁。我打开车门,探身出去,吐在半融化的泥泞雪地上。我剧烈地呕吐了三次,肠子都快吐出来了。整整半分钟,我一动不动,等待着下一轮呕吐感,但是已经结束了。我的身体被清空了。我想到这辆车的后座是供嫌疑人或囚犯乘用的。我猜自己大概是把两项都占全了:没有尽到兄弟责任的嫌疑人和陷入自傲之笼的囚犯。至于判决,毫无疑问,将是终身监禁。

肠胃清空,就好像经历了一番肉体上的驱魔仪式,刚才的那些念头也随着身体的轻快悄然而逝。我小心地下了车,走到柏油路边。汽车一辆辆驶过,一簇簇尾气在二月的飞雪和车灯的映照中折射成一道道流动的彩虹。我们的车似乎停在某个牧场的边上,但我不知道究竟是哪儿。之前我并没有留意已经朝博尔德城开了多久。我摘下手套和眼镜,塞进大衣口袋里,随即弯腰扒开地面被污染的积雪,直到底下洁净的白雪显露出来。我掬起两捧冰冷洁净的雪,紧紧地捂在脸上揉搓,直到皮肤感到阵阵刺痛。

“你还好吧?”

圣路易斯从我身后赶上来,问了一个愚蠢的问题。这跟那句“您感觉如何?”有什么区别?我没理会他。

“我们走吧。”我说。

我们回到车上,韦克斯勒一言不发,将车子驶回高速干道。我看到了一块去布鲁姆菲尔德的出口指示牌,这才知道已经开了一半路程。我在博尔德城长大,博尔德城与丹佛之间的三十英里路程,我跑过上千次,但此时这段路看起来是如此陌生,犹如他乡。

这时我才第一次想起父亲与母亲,想他们会怎样处理这件事。一定会坚忍自持,我觉得。他们总是这样处理所有的事情。他们从不花时间讨论,他们只是继续生活。他们曾经这样对待萨拉的死亡,而现在,他们也将用同样的态度对待肖恩的。

“他为什么这么做?”几分钟后,我提出这个问题。

韦克斯勒和圣路易斯沉默不言。

“我是他弟弟。我们是双胞胎兄弟,老天,看在上帝的分上!”

“你同样也是个记者。”圣路易斯说,“我们带上你,只是因为如果赖莉需要家人的陪伴,能有个家人在身边。你是唯一一个——”

“我哥哥他妈的自杀了!”我这句话喊得太响了,带着点歇斯底里的意味,而我知道警察向来不吃这一套。他们惯于在你开始大喊大叫的时候闭紧嘴巴,冷漠以待。我降低音调继续道:“我认为我有权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又为什么会发生。我又不是要撰写一篇什么狗屁报道。上帝啊,你们这些家伙真是……”我摇摇头,把剩下的话咽了下去。如果继续说下去,我觉得自己会再次失控。我凝视着窗外,这时已经能看到渐渐驶近的博尔德城的灯光。路灯真多啊,比我还是个孩子时多多了。

“我们不知道原因,”半分钟后,韦克斯勒终于开口了,“满意了?我只能说这类事总会发生的。有些时候,做警察的厌倦了这份差事带来的那些糟心事。麦克没准就是受够了,仅此而已。谁又讲得清呢?不过他们正在处理这个案子,等他们弄清了,就会告诉我,而我会告诉你。我保证。”

“哪个部门负责这个案子?”

“公园管理局那边已经把案子移交到局里了,特别调查组正在跟进。”

“特别调查组?为什么?警察自杀的案子又不归他们管。”

“一般情况下不归他们管,通常是由我们人身侵害调查组负责。但是这一次,他们不让我们掺和。总得避嫌,你也明白。”

人身侵害调查组,我心里想,负责侦办人身侵害案件:凶杀、袭击、强奸、自杀。我不知道在这起案件的报告中,谁会被列为受害者。赖莉,我,我的父母,还是我的哥哥?

“是因为特丽萨·洛夫顿的案子,不是吗?”我问道,这其实不是个问句,我不需要他们承认或者否定。我只是脱口说出了一件我自以为显而易见的事实。

“我们不知道,杰克。”圣路易斯说,“好了,这个话题就此打住吧。”

特丽萨·洛夫顿的案子是那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凶杀案。不仅在丹佛搅得人心惶惶,传到任何地方都将举座皆惊。任何刚听说或者刚读到这件案子的人,都会有那么一瞬间被震惊到失语失神,忍不住在脑海里描绘那幅残暴的画面,随即感到肠胃一紧。

绝大多数凶杀案都是分量不重的“毛毛雨”——这是我们报刊业的行话。这类案子对他人的影响力有限,对人们想象力的调动也不会太久。它们只能出现在报纸的内页里,配以寥寥几段文字,然后湮没于报纸中,就像受害者被深埋地底一样。

可当一个琼姿花貌的女大学生被砍成两截,发现尸体的地点还是华盛顿公园这样一个向来安宁的地方,这样的案子就会立即引爆井喷式的报道,多得版面都塞不下。特丽萨·洛夫顿一案不是毛毛雨,它就像磁石一般吸引着来自全国各地的记者。特丽萨·洛夫顿,这个被砍成两段的姑娘,就是这桩案子最引人注目的地方。于是各地的记者——纽约的、芝加哥的、洛杉矶的,电视媒体、小报狗仔和报社记者等等——都蜂拥扑入丹佛。整整一周,他们在服务周到的优质酒店里歇脚,于市区与丹佛大学校区之间奔波,抛出毫无意义的问题,收集毫无意义的答案。有的人负责盯梢洛夫顿生前兼职的托儿所,有的人启程前往洛夫顿的家乡比尤特。不论他们奔赴何处,都得出了相同的结论:特丽萨·洛夫顿完完全全就是那种媒体钟爱的形象——完美的美国女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