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第4/5页)

哒哒哒。

迈克尔对这份事业的了解仅限于知道数字应该是什么样,而他做到的仅仅是说服父亲相信数字确实就是那个样。

“这个工作可不能只是一份闲职,你必须明白,老伙计,你必须奋斗出自己的道路,否则别人会怎么看你,你会变成一个什么人?”他父亲曾经对他说,迈克尔严肃地点头,琢磨下个月的数字该是什么样,还有他什么时候才能出版下一期刊物。

但母亲不一样,母亲并不纵容他。一点也不。

迈克尔总是将母亲比作一把旧战斧,然而她如果真是战斧,也只可能是一把精心打造、均衡匀称的战斧,极少量的优雅雕纹,到寒光闪烁的斧刃不远处中断。这么一把凶器轻轻一挥,你都不知道自己被砍中了,直到下次企图看表,才会发现少了一条胳膊。

她一直在耐心等待——至少看上去很耐心——扮演一个忠诚的妻子,一个溺爱但严格的母亲。此刻有人从鞘里拔出了她——咱们暂时切换一下比喻——所有人都四散奔逃。

包括迈克尔。

她坚定不移地相信,她不动声色地喜爱着的迈克尔被宠坏了——而且把这个词发挥到了最圆满和最糟糕的境地——尽管为时已晚,她下定决心改变这种情况。

她只用几分钟就发现他每个月都在瞎编数字,杂志损失的海量金钱被迈克尔当作儿戏,他对比虚构的税金,开玩笑似的捏造了金额巨大的午餐账单、出租车费用和员工开销。整个账目只是消失在马格纳家族浩若烟海的账册之中。

她召唤迈克尔来见她。

哒哒滴嗒哒啪。

“你要我怎么对待你,”她说,“当你是我儿子还是我手下一份杂志的编辑?我愿意两者兼顾。”

“您的杂志?呃,我是您的儿子,但我不明白……”

“对。迈克尔,你看看这些数字,”她轻快地说,把一张打印纸递给他,“左侧是《洞察》杂志的真实收入和支出,右侧是你的数字。有没有看出点什么来?”

“妈妈,我能解释,我……”

“很好,”马格纳勋爵夫人甜甜地说,“你这么说我很高兴。”

她收回那张纸。“这份杂志在未来如何才能运营得更好,你有什么看法吗?”

“有,太有了。特别强烈的看法。我……”

“很好,”马格纳夫人的笑容非常灿烂,“特别好,非常让人满意。”

“您不想听我……?”

“不想,亲爱的,没关系。我高兴只是因为我知道你在收拾烂摊子的问题上有话可说。我相信《洞察》杂志的新主人会很高兴听你说的。”

“什么?”迈克尔震惊道,“您是说您要卖掉《洞察》?”

“不。我是说已经卖掉了。可惜得到的不多。一英镑和一个保证,刊物接下来的三期还是你当主编,然后就完全听新主人的处置了。”

迈克尔的眼珠都快瞪出来了。

“好了,别这样,”他母亲说道,“目前这种情况恐怕不可能继续下去了,你说呢?你一向赞同你父亲的话,这份工作不该是个闲职。无论是相信还是质疑你的说法,对我来说都非常困难,因此我只好另找一个与你的关系更为客观的人,把这个难题交给他。好了,迈克尔,我还约了别人。”

“呃,但是……您把杂志卖给谁了?”迈克尔气急败坏道。

“戈登·路。”

“戈登·路!我的老天啊,妈妈,他是……”

“他迫不及待地希望人们看到他在资助艺术事业。我想我指的就是居高临下那种资助。亲爱的,我相信你和他一定会相处得很好。那么,要是你不介意……”

迈克尔负隅顽抗。

“我就没听说过这么荒谬的事情!我……”

“知道吗,我把这些数字拿给路先生看,他也是这么惊叹的,然后强烈要求你再主编三期刊物。”

迈克尔长吁短叹,面红耳赤,晃动手指,但想不出还能说什么。最后只憋出一句:“要是我让您只把我当作是您手下一份杂志的编辑,一切会有什么分别吗?”

“哎呀我亲爱的,”马格纳夫人露出她最甜美的笑容,“我会叫你温顿·威克斯先生,这是当然了。这会儿还会叫你拉好你的领带。”她继续道,手指在下巴底下比划了一下。

嗒哒哒嗒哒哒。

“十七号,对吧,老兄?”

“呃……什么?”迈克尔晃晃脑袋。

“你前面说的是十七号,没错吧?”司机说,“我们到了。”

“哦。哦,对,谢谢。”迈克尔说。他钻出车门,在口袋里掏钱。

“嗒嗒嗒,对吧?”

“什么?”迈克尔把车费递给他。

“嗒嗒嗒,”司机说,“你敲了一路。有心事,对吧,朋友?”

“他妈的不关你的事。”迈克尔凶巴巴地叫道。

“随便你,朋友。还以为你发疯了什么的呢。”司机说,开车离开。

迈克尔开门进屋,穿过冷冰冰的前厅,来到餐厅,打开天花板下的大灯,拿起酒瓶给自己斟了一杯白兰地。他脱掉大衣,扔在红木大餐桌上,拖了把椅子走到窗口,细细品尝烈酒和他的委屈。

嗒嗒嗒,他又开始敲窗户。

他闷闷不乐地主编完约定的三期刊物,杂志举办了一个小小的仪式送他出门。新主编上任,名叫A.K.罗斯,年轻、贪婪、野心勃勃,很快就把杂志办得有声有色。与此同时,迈克尔失落而无处可去。他什么都没有了。

他继续敲打窗户,像他经常做的那样,望着窗台上的小台灯。这是一盏平平常常的小台灯,相当难看,之所以会时常让他看得入迷,是因为它电死了他的父亲,而他父亲当时就坐在这个位置上。

老先生对现代科技实在一窍不通。迈克尔几乎能看见他戴着半月形眼镜,咬住胡须,以十二万分的专注盯着一个十三安培的插头,企图破解其中神秘莫测的奥妙。他似乎把插头插回了墙上的插座里,但没有旋上盖板,然后企图就这样更换保险丝。电击之下,他本已脆弱的心脏彻底停止跳动。

这么一个简简单单的小错,迈克尔心想,任何人都有可能犯,真的是任何人,造成的后果却是灾难。彻底的大灾难。他父亲的逝世,他本人的损失,可恶的罗斯爬上高位,杂志取得了可憎的成功,还有……

嗒嗒嗒。

他望向窗户,看着玻璃上自己的倒影,看着窗外灌木丛黑乎乎的影子。他继续看台灯。就是这个东西,就在这个地方,一个简简单单的小错。很容易犯,更容易避免。

将他和那个时刻隔开的仅仅是一道不可见的屏障:流逝在两者之间的几个月时光。

怪异的冷静情绪忽然降临,就仿佛他身体里有什么东西突然融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