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直接从地下车库走吧。”水名裕司对着前面的司机说道。位于南品川三町目的水名电子总部外围,由于与国道420线只有一个街区之隔,每天上下班的高峰期都会呈现有如停车场般的场面。以商务车和轿车为主的车群,整齐而安静地排列在公路上,从高处看仿佛被穿在一起的甲壳类动物。今天也是一如往常的拥堵,不同的是,还多了一份让人心烦意乱的嘈杂。车还没有下420国道,水名裕司就远远地看到几乎要赌到国道上的新闻采访车。那种硕大的白色车辆上面,架着黑色的天线以及太阳炉一般的信号接收器,在水名裕司眼里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怪物。不用说,公司总部门口肯定早已被无数摄像机,以及拿着话筒磨刀霍霍的记者们占领了。

“这种场面,在你父亲去世之后还是第一次。”水名裕司苦笑着,对坐在他身边的水名晓人说道。

水名晓人稍稍坐直身子往外看了一眼,旋即又将目光转回到手中的早报上。读卖新闻头版头条,用最醒目的巨大红色字体打上了“水名集团行贿”的标题,全文的主要内容是转载华盛顿星报四月的报道内容,却将所有的疑问语气改成了肯定句式。因为不同于五个月之前,昨天水名集团正式收到了美国联邦大陪审团的传票。

“还没有联系到来岛吗?”水名裕司说道。车子离开了主干道,缓缓地驶向位于公司后门的员工车辆专用通道。

“没有。”晓人看了一眼手机屏幕上,无数个显示为“未接通”的水名来岛的电话号码。

“这么重要的时候他跑到什么地方去了!”水名裕司皱着眉头说道,仿佛在迁怒一般:“四月份事情被美国的报纸曝出来的时候,他不是信誓旦旦地说美国人完全是捕风捉影吗?当时三桥也说美国国会那边没有动静,让我们不用担心。这才半年不到,怎么就被告了?”

突然,车窗外亮起了无数的闪光灯,带着标有各种电视台标志的袖章,手握话筒的记者们黑压压地蜂拥而上,高分贝的质问声以及话筒不小心碰到车窗上发出的沉闷的撞击声汇成一片。晓人不由自主地抬起手去挡刺眼的白光,车子在人群的拥堵下被迫放慢速度,变得如同蠕动一般。

“这帮家伙。”水名裕司恨恨地自言自语道。

终于,穿着浅蓝色制服带着白手套的公司保安人员,从重重人群中挤了过来,一边徒劳地阻挡记者们靠近车辆,一边试图为车子的前行开辟一条道路。十分钟后,车子总算驶过了停车场外的警示线,大帮的记者们却依旧试图透过保安组成的人墙拍照。

晓人深深地舒了一口气,胡乱地将手里的报纸折起来扔在一边。两年前大学毕业之后,晓人没有留在水名的北美总部,而是回到东京,成为了市场部部长。他上任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提拔水名来岛。那天在水名来岛的家中,他迫不及待地问道:“哥哥,你想去哪个部门?”

“怎么突然问这个?”来岛将咖啡放在晓人面前。

“不是早就说好了等我进入公司之后要给你升职吗?”晓人说道:“哥哥这么有才能的人居然一直只是个课长,这要放到别的企业,简直是个笑话。”

“我无所谓的。”来岛笑了:“水名现在在北美的势头这么好,我已经很高兴了。”

“不如下次的股东会上,我推举你当常务吧。”

“晓人,权力一旦被滥用,最后就会烂掉哦。”来岛说道。

“可是,现在这个状况也太奇怪了吧。”晓人的表情非常认真。

“那么,你就以市场部部长的身份,把我调到你那里去吧,”来岛看着晓人:“这样也符合公司的规矩。”

就这样,晓人利用自己手里仅有的人事权,将水名来岛提拔为市场部副部长。在那之后的两年时间里,他们工作的重点一直放在美国市场的营销策略上。没有了高额反倾销关税的束缚,水名电脑在价格上终于有了巨大的回旋余地。而对于一个将成本的节省计算到分毫的日本企业来说,降低零售价格简直是易如反掌。在取消反倾销税的当年,水名在美国市场的占有率就达到百分之四十,成为了第二大个人电脑品牌。面对市场调查报告以及大幅度上升的销售额,晓人被一股难以言传的成就感所淹没。祖父和父亲一直以来致力实现的梦想,终于将在他的手里成为现实。

“晓人,赶快下车,发什么呆。”水名裕司的声音将他从回忆里扯了出来。晓人有些茫然地从车里走了出来,乘坐社长专用电梯来到了水名裕司的办公室。

“给我接通井上的电话。”一脚踏入办公室,水名裕司就对秘书说道。半分钟后,电话响了起来,水名裕司拿起话筒说道:“井上君,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晓人可以听到电话那头穿过来的细微的声音,他走近水名裕司的办公桌。水名裕司看了他一眼,按了一下免提键,放下话筒。

“社长,现在只是刚刚进入大陪审团阶段,也就是说水名还并没有真正被起诉,”井上的声音从扩音器里传出:“今天下午我已经跟法律顾问谈过了,一般这种情况下,只要大陪审团调查之后没有发现确切的可供起诉的事由,案子就到此为止了。”

“所以我才问你他们究竟掌握了什么证据,才会开始调查水名啊。”水名裕司说道:“这件事公司内部只有我们四个人知道,钱也是从太加尔过去的,在账面上,水名没有丝毫被怀疑的理由啊。”

“关键是商务部取消反倾销税的时机太突然了,”井上说道:“水名的市场占有率如此大幅度的上升,跟商务部突然取消反倾销税基本是同一个时间。美国国内的那些电子企业,自然会千方百计地找这其中的关联。”

“你的意思是,美国那边事实上并没有实质性证据?”

“这个现在还不清楚。”

“井上君,今天早上股市开盘之后,水名的股价就跌了五个百分点。”水名裕司加重了语气:“现在不是说什么‘不清楚’的时候!”

“社长,希望您能过来出席大陪审团下周的听证会。”井上转移了话题。

水名裕司犹豫了一下:“必须要我去吗?”

“这是当然的,社长,”井上说道:“大陪审团需要听取您的证词,再确定是否起诉水名。我的意见是,如果您这周能到洛杉矶来,跟律师团商量一下对策,会比较有利于听证会上的应答。”

水名裕司挂掉电话之后,说了句:“井上这个老东西,一出事就把责任卸得一干二净。”他将额头靠在紧握着的双手上,沉默了将近五分钟。这期间,晓人一句话也没问,只是安安静静地坐在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