敦刻尔克

约翰·莱斯克洛特

本故事特别献给我的岳父罗伯特·F.索耶先生,他已年逾78岁,但仍然可以跑步、徒步旅行、滑雪、工作,并且有着不输任何人的开阔思维。

1940年5月

在暗沉的夜色和缭绕的雾气之中,“多佛玩偶”号游船在平静的英吉利海峡中随着波浪起伏。

玩偶号游乐艇总长18米,原本是一艘渔船,后来改装为游乐艇。它在这天晚上差几分钟到7点的时候从位于多佛港的锚位上出发,也是“发电机行动”的第一天可以出动的161艘英国船只中的第26艘。玩偶号上共有四名船员,其中两人——哈里和乔吉——还不到十六岁,他们是船长弗兰克·达菲的外甥。弗兰克·达菲是丘吉尔内阁陆军部的一名职员,由于他年少时曾经有过多次航海经历,因此志愿登上这艘由他姐夫提供的用于应对危机的船只并且担任船长。

最后一名船员是最近刚刚从苏塞克斯丘陵赶来的,这位老年男子非常正式地向达菲做了自我介绍,然而却只是自称为希格森先生。希格森为人沉默寡言,身材也并不健壮,甚至可以说是瘦弱了;在达菲看来,此人根本一点也靠不住。但是丘吉尔已经呼吁所有人参加志愿行动,无论他们的阶级与年龄如何。而且达菲也不认为自己有权拒绝一个帮手。

如果,达菲想到,他真的能帮得上什么的话。

不过,在出发之前的最后两天,他们在玩偶号上做着执行新任务前的最后准备时,这种疑虑就烟消云散了。星期六和星期日整整两天,他们都在移除船上的折叠躺椅、床脚柜、沙滩伞以及其他一些私人物品,并加装额外油箱、调试引擎,让整艘船慢慢进入状态。据达菲本人观察,希格森从来没有拖慢过工作进度,甚至几乎没有真正地休息过。他搬动的设备甚至多过达菲自己,当然也多过两个男孩中的任何一个;他懂得如何操作无线电;他身上有一种既冷静又充满了无限信心和精力的氛围,让两个男孩都深受鼓舞,并且让他们的工作逐渐走上正轨。除此之外,希格森还随身带来了一套额外的野营装备,里面包括大量的罐头食品、纱布绷带、药品以及其他用于急救的物资,达菲不由得询问他在退休之前是否曾是一名医生。

“不是,”希格森如此回答道,“但我曾与一位医生同住过几年。”随后他提出了一个观点,而达菲由于一直忙于调整船只,并没有想到过这个问题。“这次撤离行动不可能没有伤亡产生,最好能提前做好准备。”

整个任务的内容非常简单:在戈特勋爵将军麾下的英国远征军被正在推进的德国军队彻底毁灭之前,将其残军拯救出来。英国远征军目前已被压制在敦刻尔克东西两边长约十公里的环形防御带以内。三天前,德国人从位于索姆河河口的阿布维尔转向西北方向行军,首先占领了布洛涅,并于今天早些时候攻占了加来的港口。现在,德军的豹式坦克正朝北边的突出部,亦即敦刻尔克突击,然而出乎人们意料的是,它们在该市南方十六公里处的艾尔运河的岸边停了下来。

***

又高又瘦的希格森先生独自站在玩偶号的船首,牙齿紧紧地咬着那只被熏黑了的烟斗。挺拔的鼻梁之上,一双明亮的眼睛正在黑夜中搜寻着海岸线的踪迹。在他左前方的远处有一道即使在夜间的雾霭中也异常明亮的火光,那是敦刻尔克的储油罐,今天白天的时候那里遭到过德军容克Ju-87式轰炸机——亦即著名的斯图卡式俯冲轰炸机——的攻击。

玩偶号已经遇到了十几艘甚至更多的满载士兵返回英国的船只,这些船只全都建议他们使用火光来作为指引目的地位置的灯塔。在闪烁的微光中,希格森可以看到附近约200米之内有五六艘其他的船只,每一艘都不比玩偶号更大。

达菲·布莱克身上的烟草气息先于他本人到来了——那是巴尔干寿百年牌烟草的味道,希格森曾经写过一篇学术论文,专门论述如何鉴别各种烟草。船长有些突兀地出现在希格森的身边。“德国佬用这招给我们照亮可真是太聪明了,”他说,“我原本还以为咱们已经没法说他们的好话了呢。”他发出刺耳的笑声,往空气里喷了一大口烟。

希格森说:“我不担心这个。会紧张是自然反应。”

“我只是不愿意把担忧的情绪传给孩子们……”他突然停了下来,干笑了两声,“已经被看出来了是吗?”

“的确有些迹象。是的。”

“我想知道都是些什么样的迹象。不妨告诉你,我的确很害怕,但我想尽可能不要在孩子们面前表露出来。”

希格森点点头。“你说话时发出的那种笑声。深吸一大口烟,香烟都快被你的手指碾碎了。”

达菲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将香烟送到嘴边,悠悠地吸了一口,再呼出。“谢谢!”他说道,这次没有笑,“很容易就可以全部改过来。”

希格森往水面上望了一眼,然后又回头看了看。“我想孩子们一定都非常善于掌舵吧!前面越来越拥挤了。”

“这两个小家伙穿开裆裤的时候就上船了。等到我们靠近之后,恐怕更应该担心的是我自己。你怎么样?你看起来好像一点都不紧张似的。”

希格森把烟斗从嘴里拿出来揣进口袋里。“白痴才会一点都不紧张。但比起紧张或是其他什么情绪,我倒是更觉得惊讶。我从没想到过德国兵会容许我们就这样开着船过去。”

“也许他们还不知道我们在这儿呢。”

但是希格森自上船以来就在底舱的双向无线电旁边度过了不少时间,因此他毫不犹豫地摇了摇头。“不可能。他们一直在监听我们之间的通话,并且向古德里安本人报告。”古德里安就是德军的指挥官。“他们甚至已经拿到了丘吉尔演讲的全文。所以不管怎么说,他们一定已经知道了我们想要做些什么。”

“你会说德语?”

“能对付着听懂。”他从左至右扫视着天空,“但是他们却无迹可寻。”

达菲目视前方。“我敢说等到了白天会有很多踪迹的,因此我更希望今晚我们就能满载而归。”突然,希格森一手抓住他的胳膊,另一只手则指向远处:“看!你看到了吗?我们已经很接近了。”

达菲眨着眼睛往前方的夜幕中望去,一块比雾霭更加暗沉的地方渐渐出现并且变得清晰。一道虚无缥缈的声音从他们右方穿过水面飘荡而来,“再靠近一点。”而在另一边,储油罐的火焰已经不再出现在左前方的11点钟方向,而是移动到了正左方的9点钟方向。

达菲转过身,抬头朝舰桥方向喊道:“减慢速度,半速前进,哈里。我马上上去。乔吉,到下面来帮希格森先生好吗?看来我们已经很接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