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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良子同居两个月后,五月份发工资的日子就要到了。

某天下班后,我在工厂的更衣室里换衣服。部长走到我的身后,拍拍我的肩膀,问我:“今晚有空吗?”被称为“上司”的这种人里,有很多家伙喜欢拍拍你的背,或搭搭你的肩来表示他的亲切。这位大竹部长,正是这类人的典型。

真讨厌,不就想去喝杯酒吗,还问我有空没空的。不知道为什么这种人总喜欢把喝酒和聊天联系在一起。酒席上那些话题也可想而知,女人啦,赌钱啦,要么就是唱歌。这些东西对我来说,根本就是几光年之外的事情。总之,一想起聊天时的尴尬,我就痛苦万分。

果不其然,部长是打算让我陪他去喝一杯。对于这种邀请我敬谢不敏,打算开口谢绝。反正在同事中我早有“信鸽”之类的称号(上班回家,两点一线),让他彻底把我当成一个怪人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不过部长却说要和我谈谈工作上的事,而且还是好事。没办法,我只好打电话到蛋糕店告诉良子,我今天要晚点回来,不能去接她,让她下班后直接回家。

我和部长坐在挂着门帘的小酒铺里,和预想中的一样无聊。不过还好,一开始话题的内容倒不是什么坏事。

“你最近的成绩很不错,明天发工资的时候,会有一笔奖金。这是我向上头申请的,到时候别忘了带印章。”原话奉上,说白了,就是让我别忘了他的恩情。

一般工资都是直接存入银行账户的,不过奖金是例外,所以必须拿印章去领。我连身份证都没有,哪儿来的印章!不过既然用石川这个姓,拿良子的印章去领应该没问题。

部长还在罗罗嗦嗦地不知说些什么,我的心思已经飘到了良子的身上。

“以后啊……你明白吗……”部长用他特有的粘哒哒的语调对我说。他已经喝多了,这种舌头打结的说话方式我听着很不习惯。

我瞅瞅部长的脸——梳得整整齐齐的中分头,又长又窄的马脸,因为酒精而发红的额头上面刻着几条粗细不均的皱纹。大眼睛,厚眼袋,鱼尾纹好像水面溅起的涟漪。这张饱经风霜的脸庞仿佛是一张刻满纹路的老唱片。他说话时内心的感情便借由这些深深浅浅皱纹的一开一合,表露无遗。他滔滔不绝地讲个不停,我死死盯住他嘴里那条狡猾的红色软体动物,觉得越来越恶心。

受不了,好想吐。

“你有什么烦恼吗?好像不喜欢和你周围的人交流。”

他果然想问这个!我躲开他“诚挚”的目光,转眼去看沾满油迹的酒铺墙壁。

“大家都很担心你啊。”

谁要你们担心了,你们的担心只会让我恶心。

“你别无视大家的诚意,要融入集体啊。我们都是这个集体的一分子,同心协力是很重要的。怎么样,我说的没错吧?”这种道理谁都知道,没什么对不对的。“如果有心事就和我说。让我猜猜,是女人的事儿,还是钱的问题?”他能想到的烦恼就只有女人和钱。

“没有,我真的没事。我只是不喜欢说话。”

“人生在世,这样是行不通的,石川君。你想事业有成,有房子有老婆,或者有自己的部下吧?”

没有,我真的没想过。

“听大家说,你讨厌镜子?”

是谁说的?还是被他们发现了吗?大概我下意识地总是在躲避镜子。

“你是不是有什么苦衷啊?”

“没有。”

“你啊,你们这课的课长就要调去关西了。上头要求选几个人当候补,我推荐了你。”他摆出一副部长的架子说道。

“是吗?”但我并不领这个情。

部长转而露出吃惊的表情,一般人听到刚才那番话就算没乐得喜极而泣,起码也会像分到骨头的狗儿一样,摇着尾巴向他老人家感恩戴德。但我明白他不是真的要提携我,只是以此为饵,看看我有什么反应。

他的目的就是想掂掂我有几两重,分类后贴上标签,以便控制。像他那样的家伙一旦遇到对酒色财气不感兴趣的人,就会开始怀疑自己的价值观,接着便会感到不安。

“你看看,我想了解你也是为了你好啊。这是作为上司的职责。怎么,你不喝?喝呀!”

这是部长大人的命令。喝酒这种事本不应该被上司强制要求,因为它是一项乐趣,是因为喜欢喝才想要喝的。

部长好像看出了我的想法。

“你小子,这样可不行啊!”

他开始说教了,“你”变成了“你小子”。

“你小子每天都在想些什么?给我活出点人样来!你以为不和别人说话很酷?你打算把别人都当蠢货,自己做世外高人?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小子的想法。”

部长开始语无伦次了。什么叫活出点“人样”来,每天喝得醉醺醺,当众讲些黄色笑话的生活叫有“人样”的生活?

部长点上一支烟,迎面喷了我一脸二手烟。

“年轻人嘛,不知天高地厚。”

我什么话也没说。

“谁都年轻过,也都曾像你那样自以为是。不过你小子很快就会明白的。成天装模作样地摆出臭脸给谁看!如果我说明天不给你发工资,你就没辙了吧。”

快受不了了,我只能分散注意,默默地看着眼前伸手可及的吉他和挂着门帘的小酒铺入口。能够马上回家就好了,坐在被炉里搂着良子的肩膀……

突然门帘被掀开,又来了一个客人。我看到那男人的头发是湿的,才知道外面在下雨。不知为何下雨竟让我有种得救的感觉。

“喂,你在听吗?”部长大人说,他的脸已经红得像蒸熟的螃蟹。“你小子真不明白世间险恶。这世道是有它的规矩的,你他妈的要搞清楚自己的立场!”

他终于愤怒了。

“好了,我去小便。你,添酒!”他拿着酒壶朝我晃晃,我有些茫然,添酒这种事不是店员负责的吗?

“等我回来继续。”部长大人一起身,桌上的杯碟也跟着哗啦啦地动。

部长去厕所了,我伸手招呼店员添酒,伸出去的手却碰到了吉他。我取过吉他搁在腿上,当左手捏住琴颈时,心中的某根弦就像被拨动了一下,忽然想起些什么。

左手的手指自然而然地按住了琴弦,右手的拇指拨出一段和弦。不知不觉,我已经弹了好几段。我会弹!原来我会弹吉他!

我感觉脑袋就像吉他的共鸣箱,随着声波的振动嗡嗡作响。过去的记忆若隐若现,那一定是我消失的记忆!没错!

“喂!弹首《温泉乡的哀歌》[1],快唱!”一个醉醺醺的声音从我头顶上传来。我抬头一看,一个大个子的中年男人站在我的身边。看他的样子应该和部长是同一类的人。